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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08 06:30:31瀏覽931|回應0|推薦35 | |
蘭姨是我五個阿姨裡個頭最小、年紀也最小的一個,她只比我大十五歲。在童年的記憶裡好像很少看她抬起頭、挺著腰,她總是低頭、彎腰、默默打理外公的中藥鋪裡的一些瑣事,偶爾張著大眼睛聽人講話,眼底像一汪憂鬱的湖,就算難得插上一兩句話,也是立刻又低下頭,回到自己無聲的角落。 那個春日,一輛結著繽紛彩球的禮車緩緩駛到外公家門口,在煙硝飛舞的鞭炮聲裡,一個穿著綠色軍官服的男人帶走了蘭姨。蘭姨緊偎在高大英挺的新郎旁,更顯得嬌小。阿姨們都說蘭姨以後要住在眷村,那個眷村離我家不遠,新郎倌長年在部隊,久久才回家一次,要我們有空常去看蘭姨,她們還說,蘭姨那麼小的個子,怕撐不起一個家。 婚後的蘭姨三年生了三個男孩,我覺得蘭姨的腰桿越來越挺直,肩膀也變得厚實,似乎長高又長胖,尤其三個稚子圍在身邊時,蘭姨就像隻母雞,用自己豐厚的羽翼全力護著孩子。 三個孩子老大叫阿忠,老二阿光、最後是老么。阿忠的長相最像蘭姨,身材卻像姨爹,玉樹臨風。 阿光的個性像少女時期的蘭姨,老是垂著頭,受了氣不吭聲,有問題也不問,老師說回家把一到一百寫一遍,他聽成把一到一百各寫一行,結果就整晚寫了一百行字,第二天到學校換來的是同學的嘲笑,而且很快的傳遍全眷村,小孩們圍著阿光叫他傻瓜。 老么比阿光更安靜,都快上小學了還不肯說話,更沒喊過「爸、媽」。跟他講話,只會搖頭或點頭,或乾脆不理人。不過不講話不代表乖巧,稍不如意就躺在地上大吼大哭,直哭到大小便都失禁了。那個年代的鄉下小鎮,從來不知道有一種病叫「語言發展遲緩」。街坊鄰居以為他是啞巴,為此姨爹覺得很丟人,從不帶老么出門,只喜歡把品學兼優、長相俊美的阿忠帶在身邊。 有一回學校校慶,校方希望家長踴躍參加,姨爹正逢休假,卻因為怕被人知道他有個不講話的孩子,不願去。蘭姨說:「我每天帶老么進進出出,我都不怕丟人,你在怕甚麼?難道當老子的面子就比較值錢?能有像老么這樣的孩子是老天看得起我們,因為老天知道我們有能力照顧他。」 說完昂首闊步的去學校。後來姨爹偷偷跟了去,躲在人群裡偷看老么的班上表演唱遊。表演結束正要整隊回教室,老么不知怎地發現姨爹,飛奔至久違的姨爹身邊緊抱著他的大腿,那是他第一次叫「爸爸」,經歷過槍林彈雨的姨爹竟為此哭了好幾天,那該是愧疚、自責、欣喜混雜交織成的複雜情緒吧! 但事情並未因此好轉,幾天後,電話那頭傳來蘭姨的哭聲,姨爹被車撞死了。蘭姨帶咳嗽發燒的老么去診所看病,回家時把老么的外套忘在診所,姨爹知道那是老么最喜歡的外套,便騎機車去拿,中途一輛貨櫃車迎面而來,姨爹的一生就此灰飛煙滅。老么從此沒再開過口。 姨爹死後,我發現蘭姨的腰桿非但沒有彎下去,反而更挺直。她埋首在作緞帶花裡,那是「客廳變工廠」的黃金年代。一朵朵玫瑰、鈴蘭,奼紫嫣紅,淺紅嫩黃,無不嫵媚,就連蘭姨自己都變美了。每片花瓣都帶著一聲聲對姨爹思念的嘆息,以及對孩子殷殷的期盼。 蘭姨的一雙巧手,及堅忍的勇氣,還有樂於助人的胸懷,讓眷村裡更多婆婆媽媽靠作緞帶花改善經濟,也讓自己帶著三個孩子搬進了一間位於龍潭的透天厝。新居花木扶疏,一大籃栩栩如生、嬌艷欲滴的緞帶花在嶄新的茶几上,展示的除了萬種風情,還有屬於孤兒寡母自力更生的尊嚴與驕傲。那時,我在學業遭到挫折時,也學蘭姨挺直腰桿,更加努力讀書。 緞帶花亦是花無百日紅,漸漸被丟入時代的灰燼。當別的阿姨早就含飴弄孫時,歲月在蘭姨身上卻沒有作太大的改變,除了阿忠到對岸上班,阿光的工作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老么還是不講話,只能在阿姨身邊幫忙作些家務事。我發現阿姨的腰桿終於微微彎下了,畢竟年紀不饒人! 時光若能一直如此溫和從容未嘗不好,但命運對日漸老邁的蘭姨卻還未結束考驗。 神經外科診間裡掛著阿光的檢查結果影像圖,「癌細胞剛好長在腦幹,牽涉範圍太大,不能開刀……」醫生的話還沒講完,蘭姨已昏倒。 我覺得那不是阿光,他不該不省人事的躺在病床上,他不該全身插著管子。他應該還是如常的去上班、被老闆罵、被同事排擠、然後辭職、然後蘭姨要他不要灰心,然後他再去找工作、再去上班…蘭姨永遠是他的依靠。平時我很不喜歡阿光的樣子,但此刻卻多麼希望那個老是縮頭縮腦、不敢正眼看人的阿光能站起來。 阿忠從對岸請假回來,他告訴我,夜晚夢見姨爹帶著阿光對著蘭姨深深一鞠躬後就消失了。蘭姨捲縮在加護病房外的座椅上,除了髮上已蒙上一層厚厚的白霜,好像又回到少女時的彎腰垂頭,默然不語,眼底再度是一汪憂鬱的湖。我想蘭姨的腰再也挺不起來了。 去年五月二十號下午,焚化爐像個噴火怪獸,張著大嘴緩緩吸進阿光的棺木。向來怯懦的阿光,此刻害怕嗎?蘭姨的眼淚大概已流乾,傻楞楞的任人擺佈。事情結束後,我起身道別,老么忽然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緊擁蘭姨,不斷掉淚,雖然還是不說一句話,卻足以表達出他的內心。蘭姨瞬間回神,端詳老么良久。 「阿光走了,可是你還需要我照顧。感謝老天看得起我,才讓我生下你,祂知道我有能力照顧你。走!我們回家。」 縱然蘭姨的背已微駝,她仍用力挺直腰桿,牽起已有著中年體態的老么,阿忠要扶她,卻被她輕輕撥掉,那個昂首挺胸、堅毅勇敢的蘭姨又回來了。若將蘭姨的故事拍成電視劇,大概只是一齣廉價的苦情戲,但在真實生活裡,這樣的遭遇需要多大的勇氣面對,從蘭姨身上我看到了愛與生命的韌性。 看著他們一家三口走進被夕陽潑灑成的大片金黃裡,我忽然想起自己這些年工作上的不順遂,但跟蘭姨比起來,根本不算甚麼。我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桿,滿懷希望地踏上自己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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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