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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10 16:40:06瀏覽734|回應2|推薦22 | |
更糟的是,他們家附近的標語牆上,那幾天不知是誰在「蔣總統萬歲」的中間,用紅色油漆潦草的寫了一個「不」字,變成「蔣總統不萬歲」。後來情治人員從星光家裡搜出一桶紅色油漆,星光的爸爸因此被「請」進調查站,從此失蹤。 「原來阿珠家裡還發生過這樣的事,怎麼沒聽你提過?」乾媽問爸爸。 「唉!孤兒寡母離鄉背井到北部過生活,就讓他們無風無浪的好好過日子吧!我也很希望星光能把他們家振興起來。」爸爸說。 「光憑一桶紅色油漆能證明什麼?我看這些幹員是想拼績效硬栽贓吧?」我媽對我爸的工作單位向來不怎麼認同。 「那桶紅色油漆是不是真的從星光家裡搜出來的,還是怎麼著?大概只有辦案的人自己知道,站裡很多人為了表達忠誠,去幹對自己良心不忠誠的事啊!」 爸爸以調查站資深幹員的角度看這件事,說:「這回除了筆跡像,他們還查出星光曾寫過一首詩就叫「美麗的謊言」,登在雜誌上,內容大概是說人類的承諾沒有一件是真的…唉!在我看來不過是毛頭孩子為賦新辭強說愁的玩意兒,可是遇到有破案壓力的調查員情況就不同了,文字是最容易穿鑿附會、製造證據的,不然歷史上怎麼會有這多的文字獄?不過他們認為最主要的理由是星光因為父親的事情,對政府懷恨在心。」 爸爸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只像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阿珠那天晚上帶著三個孩子哭哭啼啼、急急忙忙的來我們家,請廠長幫忙,不知道她怎麼曉得廠長的人面廣,認識的人多,尤其認識你。她跪在地上磕頭,喊廠長大善人,欸!這種事誰敢碰啊?廠長明白告訴她,你上班的調查站不在台北,沒有權利管,她聽不進去啊!頭都磕出血了,大善人又怎麼著?大善人也得保自己的身家性命啊!」乾媽憤憤的說。 「站裡頭人事鬥爭鬥得厲害,刀刀見骨,大夥兒自保都來不及,誰敢管別的站上的事?搞不好被倒打一耙。」 爸爸說出了自己的苦衷,同時嘆口氣對星光的命運作了總結:「可憐星光這孩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命運都他老子一樣荒謬!」 「是你們這些調查站作事荒謬!」媽媽語帶嘲諷的說。 「那個月,阿珠天天到我家敲門,李媽不給開門,她就帶著三個孩子跪在我家門口,直喊著大善人行行好,救救她的孩子吧!她作牛作馬也會報答我們,搞得街坊鄰居跟看歌仔戲似的。廠長不是不幫忙,星光的事非比尋啊!我們不能為了她的孩子,毀了自己的家呀!廠長後來給鬧得實在沒輒,只好跑到台中朋友家避難,誰知道夜裡忽然不舒服,跟前又沒人照顧,就這麼走了!」 乾媽說完後,廚房裡安靜片刻,只聽見乾媽擤鼻涕的聲音。 「水開了,水開了,可以下餃子了。」說話的是我媽。 不知誰家放了一大長串鞭炮,還有煙花,巨大的爆竹聲淹沒了我的哭聲,那是我年輕的生命裡無法承受的重與痛。 幾天後,我到後院,搬開狗屋,在那裡挖了一個坑,把星光給我的雜誌、還有信埋進去。那些信其實是他幫我改的稿子,還寫了很多意見。寒暑假我住乾媽家時,他告訴我他每天早上八點騎單車去學校讀書,為了怕阿珠不高興,我們約在街角見面,傳遞一些書或稿件。約翰藍儂是我們共同的偶像,他唱的「Imagine」是我們內心共同的烏托邦。那是一種很奇特的心情,有著找到志同道合的好朋友的喜悅,又有一絲屬於小兒女的情愫,只是這些都隨著書跟信一起埋葬了。把東西埋好後,我把狗屋搬回去,蓋住那個坑,小狗在一旁嗚嗚低鳴,像在抗議我把牠的家搬來搬去,害牠不能好好睡覺。牠是我爸從山溝裡救回來的,因為腳摔斷了,只剩三條腿,我抱起牠,想著:我爸救一隻三腳狗回家,卻沒有救星光;乾爹幫助過無數孤兒,卻無法幫星光,善良的定義到底是甚麼?沒有人知道學校廁所牆上的字到底是不是星光寫的?星光後來到底遭受到怎樣的對待?星光現在在哪裡?難道星光真的人如其名,在黑暗裡散發出柔弱的光,就瞬間消失? 很多年以後,乾媽死在大陸,喪禮備極哀榮。在還沒開放探親時,一個曾受乾爹幫助的年輕人,在菲律賓作生意,從國外幫乾媽聯絡到她的弟弟。改革開放後,乾媽的弟弟靠著經營加油站成了地方首富,把乾媽接到河北家鄉一起生活,從此乾媽享受著老佛爺般的禮遇,直到生命終了。大家都說是乾爹生前的善行,報到乾媽身上了。 更多年以後,在一次旅遊中迎面來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年輕身影,那瘦高的身材、深邃的眼眸,我脫口而出:「星光!」 那高中年紀的男孩對我說:「阿姨你叫我嗎?我不是星光。」 我猛然想起自己都已是姨字輩的人,星光怎麼可能還停在高中年歲?我對那年輕人尷尬的笑笑,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男孩身邊一個推輪椅的中年男人看著我,不大確定的問:「請問你是王姐姐嗎?」我立刻點頭。 「我是星光的小弟,志光。」 然後指著那被我誤認是星光的男孩,說:「我兒子,長得很像星光。」 再指著輪椅上的老婦:「我媽,以前你們都叫她阿珠,八十六歲了,失智很多年了,老把我兒子叫成星光。」 「星光有沒有…」我欲言又止,不知該怎麼問?該不該問? 志光會意地嘆口氣、搖搖頭。阿珠緩緩的對男孩說:「星光啊!你有沒有把那包東西送去大善人的家裡?」 阿珠的表情已沒有悲喜,對生命裡的兩場淒風苦雨、星光曾帶給她的喜悅、以及喜悅的盡頭竟是一場空歡喜,遺忘是最好的結局。我匆匆告別。 幾天後,我心血來潮,回到桃園老家,爸爸早已離世,媽媽跟我住在台北。老屋、老家具除了有些斑剝,還保留原樣。這裡每個角落都曾有我兒時的笑語、青春年少時五彩繽紛的美夢。來到後院,我憑著記憶挖掘那段最苦澀的回憶。終於,現出已退色雜誌封面的一角,撥開泥土,呈現眼前的是經過無數風霜、蟲咬的碎紙片,只有其中一小張隱約可看到「星光」二字。我把泥土填回去,最壞、最荒謬的時代已過,在樹影和光影交錯裡,彷彿看到少年時的我和星光在街角巷弄談論著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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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