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落磯山中徜徉了二日，我們開車回露薏湖，途中不時放慢車速，不只為了道旁風景，也因為和動物不期而遇。有時驚鴻一瞥，看見黑熊帶著熊寶寶，一蹦一跳，充滿諧趣地翻入樹叢中; 有時則屏息等候，看著母鹿領著小鹿們，羞答答地，以芭蕾女伶之姿，輕悄地穿過馬路。牠們那一步一回頭的身影，流露出來的母愛，真讓人心動。 

    途經一條河谷，見溪水在舖滿了鵝卵石的平坦河床上流過，淙淙的水聲傳來，與遠處的瀑布聲相應和，彷彿一首大自然的二重奏，我們索性停了車，步入山林深處。 

    清晨的樹林裡，人跡稀少，空氣清新，遠處山脈崢嶸，松柏聳入長空。小徑上舖滿了松針，踏來柔軟，我們步履輕盈，載欣載奔，循著隱約水聲而行。當水聲漸漸清晰時，我們來到了一片乾爽的空地。松林間有張長椅，像一個適時而貼心的邀請，我們不禁歡呼一聲，衝過去，丟下背包，坐下來長舒一口氣。

    抬眼遠眺，只見滔滔的急湍撲面而來，挾著山上初融的冰雪，向下游奔竄，在巨石間東碰西撞，激起白色的浪花，發出澎湃的聲響。太陽出來了，照在遠處山頭的積雪上，格外晶亮耀眼，沿河的樹林也鍍上了一層金光。 

    我收回視線，才注意到長椅前有塊石頭，石上有匾額，鐫刻著一首小詩:

    「坐下來歇會兒吧，享受這環繞你的美景: 

      高聳如塔的山巒,

      衝向雲天的鳥兒,

      低聲細語的松樹,

      引人深思的瀑布,

      我為大自然而來，

      在我們重逢以前，

      盡情活在當下吧，

      人生只須臾停留。」 

    匾額左右上角各有一個日期，一九七三年和一九九三年，中間是人名。我忽然明白，原來這是一塊紀念碑! 十幾年前，一位二十歲的年輕人，在這裡意外喪生，親人們安置了這張長椅來紀念他。 

    我的心底滑過一聲嘆息，年輕的亡魂啊，你還沒有熱烈地活過，便在青春鼎盛的年華，驟然凋逝，令人好生惋惜! 是失足落水?心臟病發? 還是這世界太不好，不值得留戀? 然則，又如何? 一切已成過去，像這滾滾流逝的溪水，奔流而去不復返。此刻站在急湍前怔忡的我們，又何嘗不是面對著相同的結局? 我們都是人生的過客，來塵世間走一遭，總有抵達終站之日，遲早罷了! 唯有這山巒、溪水、樹林和清風，地老天荒地，冷眼看人間滄桑。

    然而，你在世上短暫的停留，在這溪光山影的長相映照下，卻有一種近似永恆的東西存在。是因為這長椅麼? 

    藉著這長椅，來自天涯海角的人們，在此歇腳時，都會和你短暫邂逅。此時，滔滔的水聲，忽然化為一首永恆的輓歌，為你的早逝嗟嘆，向你的親人致敬。他們多麼有智慧，將措手不及的巨大悲慟，轉化為體貼眾生的行動，和充滿愛與盼望的信息。當我們起身離去時，靈魂彷彿經過一番洗滌，不再有此生須臾的悲情，而是活在當下的提醒。還有，和你共享的，這一片山光、水聲和樹林的記憶。 

    這是一次意外的，令人難忘的，山中的邂逅。

 (刊登於 4/5/2007 世界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