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代,我愛看琦君的散文,大多是憶舊懷鄉,寫故鄉童年往事,親人師友和小人物的故事,溫馨感人,胸懷溫柔敦厚。我最愛她寫母親的文章,如〈髻〉、〈母親的書〉、〈毛衣〉等篇,含蓄節制,自然雋永,寫母親的寬厚和慈愛,因父親納妾而遭受的委屈,感人至深,哀而不傷,是人間至文。
第一次見到琦君是1994年,她應邀休士頓演講,夫婿李唐基同行。當時他們已定居新澤西多年,我常在世界副刊看到她的新作和演講消息。
1994年琦君 (前排右) 在休士頓演講,(左) 姚嘉為
琦君衣著樸素,謙和平易,一頭直髮,黑色長袖上衣,外罩暗紅毛衣,皮膚白淨,看不出已七十開外。她以「生活中的文學情趣」為題,分享寫作心得,認為好的散文首先要感人,能引起讀者情感的共鳴。她以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和朱自清的〈背影〉為例,強調情動於中而形於外,遠勝過技巧。作家要有豐富的同情心,觀察人情世態,錘煉文字,達到人人意中有,人人筆下無的境界。她鼓勵文友隨身攜帶小記事本,記下所思所感,成為日後寫作的題材。道別時,她親切地說,「我們報上見」,是相約,也是祝福。
其後,我有幸與琦君通信,談生活和寫作。每逢有文章在副刊發表,她總不吝來信鼓勵,有時寄來她得意的書評,贈送洪範出版的隨身讀《母親的書》,等。最特別的是逢年過節,她在賀卡中附上親手剪的 春、福 等字,捎來溫暖的祝福。琦君的人情味,赤子心和平易近人,我至今難忘。
琦君曾三度來美國。第一次是1972年應邀訪問夏威夷和美國本土幾個城市,並參訪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回國後發表了十幾篇文章,寫此行接觸的人物,美國的社會人情,充滿了好奇和探索。1977年她隨先生李唐基外派,客居紐約三年,身在異鄉,思念親友,另有一番況味。當時的作品有異國風情,也有思鄉情懷。文章收在《千里懷人月在峰》等書中。
1983年琦君第三次到美國,這回是定居新澤西,二十年間,正值北美華文文壇蓬勃發展,她常應邀到各地演講,以文會友,和當地作家結緣。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1989年在北加州創立,她是創會會員之一。這也是她創作的豐收期,榮獲國家文藝獎,出版中篇小說《橘子紅了》,並改編為電視連續劇,《煙愁》入選台灣文學經典三十,出版《水是故鄉甜》、《母心‧佛心》等十餘本作品,是既暢銷又長銷的作家。
1997年秋,我和幾位文友到新澤西拜訪琦君,她和李先生熱誠接待。客廳布置樸實而溫馨,牆上掛著夫婦合照和一幅詩匾,紅、黃楓葉點綴其間,頗有幾分童趣。
1997年 新澤西州琦君家中合影
牆上這幅詩匾是琦君恩師浙東詞學大師夏承燾送她的生日禮物,以行草書寫,時為民國三十一年 (1942),她大學畢業時。她逐字唸著這首七言長詩: 「我年十九客瞿溪,正是希真學語時,人世幾番華屋感,秋山滿眼謝家詩......」充滿孺慕之情,娓娓道來。
夏承燾十九歲時,在瞿溪小學教書,常到琦君家中和父親論文吟詩,當時琦君才三歲。長大後她遵父命,進入杭州之江大學中文系,追隨夏老師讀書。她內向重感情,七言長詩中的「莫學深顰與淺顰,風光一日一回新....」勉勵她,不要多愁善感,要堅強地迎向人世間的美好。
夏老師的言教身教對琦君影響至深,是她的人生導師,幫助她領悟人生至理,鼓勵她體驗人情,觀察物態,期許她寫出不朽著作。琦君寫了多篇懷念恩師的文章,以他的詩句為題目或書名,並出版《詞人之舟》,介紹她最喜愛的詞家。
父親對國學的重視,夏老師的諄諄教導,為琦君奠定深厚的古文基礎。古典詩詞信手拈來,如落花一片天上來,自然地融入作品和言談中。
琦君愛唱平劇,當天表演了一段「梅龍鎮」,翹起蘭花指,唱作俱佳。談笑間,不覺日影西斜,我們起身告辭,琦君依依不捨,「怎麼就要離開了,我們還沒談夠啊!」那嬌憨的神態,像她筆下的小春,純良重情。
2004年琦君返台定居,掀起一股琦君熱,有琦君迷同學會,琦君研討會,十分熱鬧。次年我和文友到淡水探望她,滿頭白髮的琦君,扶著助行器相迎,談起舊人舊事,如數家珍,偶而恍神,問道,「我在哪裏?」李先生從旁補充,她抗議,「都是你在說,讓他們說嘛!」
2006年一月,琦君傳《永遠的童話》(宇文正著) 問世。六月六日她以九十高齡在台北辭世,中央大學中文系設立「琦君研究中心」,由李瑞騰教授主編《琦君書信集》,我寄去十幾封珍藏的琦君來信,有的作家竟保存了數百封她的書信,琦君勤於寫信果然名不虛傳。
她愛朋友,有赤子心,溫厚情,人人樂於親近。她的作品被選入教科書中,被譯成外文,感動不同世代和地區的讀者,將永久流傳下去。(原載 2020年 北美日界日報 華章)
( 後記: 今年 6月,琦君辭世15年,謹以此文懷想我所認識的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