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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08 14:00:45瀏覽698|回應2|推薦7 | |
6月15日警察節,一個很少有人會去注意的節日,我留意它,是因為,我想念我那當了一輩子「警察」的父親。 「警察」緣分,大陸說起… 我一直以為父親是來台灣以後才開始當警察的,但從今年清明節,媽媽北上時帶給我一袋父親所留下的資料中才發現,原來,父親早在大陸撤台前就是警察。 泛黃的紙上,父親親筆寫著民國38年來台前,在大陸擔任警職的經歷,主要集中在36與37這兩年間,第一個是民國36年5月在「河南省漯河警察局」擔任的「戶籍員」,之後,每隔幾個月就調換新職務,地點從河南、南京到上海,職務上則有通訊員、稽查員和中尉隊員等;我猜想是受到戰亂的影響,邊走邊撤,因此很多職務都是臨時的,最後便是從上海撤到台灣,父親紀錄的日期是38年4月20日。 來到台灣後,父親重新進入台灣省警察學校受訓,也開始在台灣長達三十多年的警察生涯。 當芋頭遇到了蕃薯 家裡的舊照片中,有一張穿著警察制服的父親與母親剛結婚時,在信義分局前拍的照片,媽媽常說起她與父親結緣的經過~她說,有一天媒人婆帶著一個「外省人」到家裡來相親,當時相的是媽媽的堂姐,由於同住一個院落,當天媽媽的四嬸特別交代她不要出去,於是,媽媽就乖乖待在客廳剝花生,沒想到這個外省人不安份到處亂走,看到了正在剝花生的媽媽,結果這個外省人就成了我後來的父親。 在那個年代,很多人對外省人還是持有成見與不信任的,我的外公便曾告訴母親,如果要嫁,以後就不要回來哭!而媽媽當年之所以選擇這個與她成長背景差異甚大的「外省人」,除了因為,年輕時候的父親長得「真煙投」之外,另外,父親的警察身分也是一大吸引力,因為,媽媽從小就跟著外婆到山上耕作,實在「做怕了」,想到,只要跟著吃「公家頭路」的父親就可以從此脫離耕作的命運,於是,嫁定了! 芋頭與蕃薯的生活 略通國語的母親與略通台語的父親,就這麼開始了「芋頭與蕃薯」的生活。而這個嫁給外省人的本省姑娘,很快就學會做包子、饅頭,連擀水餃皮也是父親教的,不過,畢竟是來自兩個文化差異如此大的家庭,兩人無法溝通的時候還是很多,印象中,從小父母親常吵架,有一次最嚴重的是,媽媽拿著菜刀「追殺」父親的驚險場面,兩人一前一後,從宿舍塌塌米追到後院的菜園,不知為何,這個畫面只讓我覺得「好笑」,而不是恐怖或害怕?! 兩人吵歸吵,平常話不多的父親,還是有他深情浪漫的一面;我曾幫父親錄下他為媽媽唱的一首「情歌」,歌名是<永不分離>:「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情意,只有我和妳,我們兩個恩恩愛愛,永遠在一起。一樣的青山,一樣的綠水,只有我和妳,我們兩個天寒地荒,永不分離。一樣的小橋,一樣的流水,只有我和妳,我們兩個天涯海角,夢裡常相依。啊~,人生好比在做戲,喜怒哀樂,甜酸苦辣,風雨雪浪,任你去品味。啦啦啦啦,啦~」。 這原本是一首國語老歌,但,歌詞、旋律,父親全改過了,所以,要說是父親的「創作」也不為過。我的父母親都喜歡唱歌,而且歌聲都不錯,只是,一個愛唱國語老歌,一個愛唱台語老歌,我從小邊聽邊學,會的國台語老歌,可比一般同齡的朋友多很多。 唱歌是如此,平常說話也是,一個國語,一個台語,從小我就是「國台語雙聲帶」,標準的「芋頭與蕃薯」的後代。 父親有他深情的一面,母親也不差,聽媽媽說,父親第一次回大陸探親,媽媽特別到廟裡向菩薩許願,並吃了一個月的素。 要回離開四十多年的老家,對父親來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願媽媽同去,因為,這一趟回去找不找得到家都還是未知數。聽媽媽說,當時父親刻意把自己打扮得有些寒酸,因為耳聞很多人回去都被當凱子扒得精光! 久違了,河南老家 經過許多周折,父親在77年8月回到河南省舞陽縣候集鄊大張村的老家。憑著十七歲離家時的模糊記憶,父親摸索的走到老家的前院,一位老太太在院中,父親開口喊了一聲:「娘!」,平常很少掉淚的父親,哭了!老太太也哭了!一對因戰亂分離了四十多年的母子,再見面時,壯年母親已是白髮老婦,而年少的兒子也成了有著斑斑白髮的老人,這是很多「外省人」的故事,大時代的悲劇,也在我家發生了。 我曾看過父親掉淚,是在一個母親節的特別節目中。父親偶而會跟我提起他小時候的事,經年在外工作的爺爺,很少回到家中,因此,身為長子的父親從小與奶奶相依為命,黃土地上貧困的生活,母子倆有著深厚的感情。 小時候,父親會用右手的手指在我膝蓋上輕抓,邊唸著:「一抓金,二抓銀,三抓不笑是好人。」他說,這是他母親教他的,也是他們母子倆的「遊戲」。 父親底下還有二位妹妹與一位弟弟,妹妹的名子,一個叫「起娃」,一個叫「改娃」,一「起」,一「改」,不但有趣,還很有黃土地的味道。 因為戰亂,父親不得不離開家鄉,跟著部隊在大陸各省遷移。剛開放探親時,聽說河南的叔叔曾刊登一個很小的廣告要找他的大哥,這個消息由同鄊輾轉告訴了父親,我想這是促使父親返家探親的動力! 父親前後回去了三次,但第二次回去時,奶奶已過世了;聽說父親第一次返鄉的隔年冬天,村子裡很多老人都因敖不過酷寒的低溫過世,奶奶也在其中。 其實奶奶過世時已高壽九十多,熬過那麼多艱難的歲月,終能在告別人世前見上長子一面,如果要說什麼是「不幸中的大幸」?對奶奶和父親而言,至少這一點是可以了無遺憾的! 退休後的父親 如果合算大陸的經歷,父親的警察生涯應該超過四十年,和多數的老兵一樣,父親是一個忠黨愛國的國民黨員,記憶裡,家中的掛像總少不了蔣公與夫人,在父親手寫的經歷表中,有一項「平日喜讀及收藏書籍」,其中便列有「總統訓詞、警察書籍」等。 一生以警察為業的父親,到了退休年紀,心中自然是萬般不捨,他特別穿著看起來較正式的冬天制服,把受贈的大小勳章全都佩帶在身上,到相館拍了一張紀念照。 留下了最光鮮的一刻,但退休後,失去生活重心的父親卻急速老化,加上糖尿病纏身,沒幾年功夫,父親就成了一位精神不濟的瘦弱老人。就在1999年12月某一天到對街倒垃圾的途中,一個騎機車超速的年輕人撞倒了父親,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過意識清醒的父親。 父親出事時,我正在國父紀念館『三國演義博覽會』活動的現場,接到電話六神無主的我,很快哭成淚人兒,當時基金會的黃秘書長見我可憐的模樣,好心請一位同信密宗的師姐帶我到三重(或中和?)她們經常聚會的場所,看看有無可為我父親消災的良方?我只記得自己失神的跟著師姐走,見了什麼人已不記得,但知道被指示到台北信義路上的「十方禪林寺」祈求準提菩薩保佑。 我茫然的找到位於頂樓的「十方禪林寺」,心裡慌亂得連如何開始都不知道,當時寺中無人,我呆站在寺中,急得直哭,後來終於看到一位寺方的人,指點過後才開始語無倫次的祈求。 我已不記得我是如何回到家中及度過那漫長的一夜?隔天一早我就搭車到台中榮總探望父親。 父親的「植物人」生活 已經成了「植物人」的父親,在台中榮總住了幾個月,我與大哥及母親輪流到醫院照顧父親,那時已接近過年,我們就這樣在醫院中度過第一個沒有年夜飯的農曆年,也跨越到世界同歡慶祝的千禧年。 與父親同房的是一位「自殺未遂」的榮民伯伯,聽說他在台灣沒有親人,但為何自殺?並不清楚,剛進病房時,由於他奮力掙扎想拔掉身上的插管,極具「脫逃」與傷害自己的可能性,因此,醫護人員只好「牽絆」住他的手腳,讓他無法「做傻事」。 整天,我除了看看安靜的父親,就是盯著這位伯伯,因為只要醫護人員不在,他就一直在試圖掙脫他手腳的限制,除了緊張,我心裡其實有一個很大的疑問:「伯伯為何要自殺?他如果已活得這樣的無依無靠又無趣,為什麼沒有放棄自己生命的權利?所有人都要他活下來,但他不能有自己的意願嗎?」 幾天後我回到公司上班,再看到伯伯時已經是二十天以後的事了。伯伯身上的插管已經拔除,他的神情看起來安詳、沉靜許多,聽說他就快出院了,因此神情裡有著一絲愉悅與對「生命」新的期待。我望著他,心裡又出現了新的疑問:「這些天,伯伯的心理經歷著什麼樣的變化?從放棄生命到期待生命,這其中有著什麼樣的心情轉折?」生命的意義該如何解讀?我,沒有答案。 為了方便照顧父親,我們將父親轉到了台北秀傳醫院的呼吸照護中心。有一長段時間,我都是下班後就到醫院去陪父親,由於醫院本身有專業的醫護人員並提供不錯的照護設備,所以多半我們只需幫父親擦擦乳液,按摩一下身體,然後就是看看他,跟他說說話。 其實,我最常說的話就是在旁邊輕喊著「爸爸」,因為知道他不會有反應,但有時喊他時,他會眨一下眼睛,我就當作這是他對我的回應。 回到嬰兒時代的父親 我多半都只是在床邊呆呆的看著父親的臉,一個曾一肩扛起養家責任的「警察大人」,如今回到嬰兒的狀態任人擺佈;有時父親會睜著小小圓圓的眼睛,無意識的看著天花板,如果是剛睡醒,臉上就會多一分滿足感,抿一下嘴,那神情單純得像小嬰孩一樣,我想,此刻的父親應該是安逸舒適的吧?! 相較於這樣的單純時刻,每小時一次的抽痰時間,就是父親最痛苦而我們最不忍心看到的父親受苦的表情。 在秀傳醫院一年多的時間,父親有過三次情況危及而轉送榮總急救的情形。印象最深的是第二次,大哥發現父親的手好像斷了!猜想應該是照護人員翻身時不小心把他弄斷了,我們既生氣又心疼,送到榮總後便要決定是否開刀? 大哥當時正好有要事回南部去了,我一個人在榮總病房拿著手術同意書,求救的問著醫生:「我沒有足夠的專業知識判斷該不該給我父親開刀,醫生您能給我建議嗎?」一個看過無數病人與家屬悲苦表情也動過不少刀的外科醫生,你猜他會有什麼反應?是的,他冷冷的走開,因為他不會幫你做任何決定,這是要承擔風險的事,家屬必須自己決定。 我站在病床旁看著完全無自主能力的父親,想著我竟然要幫父親決定生死,因此眼淚便像關不住的水龍頭一樣掉個不停,一位照護中心的醫師看我哭得如此傷心,過來問我:「小姐,妳和妳父親的感情很深吧?」我無法做任何回答,心想:誰遇到父親如此,都會這麼難過吧?他是我世上唯一的父親啊! 刀還是開了,還好父親挺過了這一關,傷口也逐漸痊癒。但,第三次的情況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父親因肺衰竭再度住進榮總,2001年8月15日結束了「植物人」的角色。 簡單告別人世 我們在榮總幫父親辦了一個簡單的告別式,那告別式真是再簡單不過了,因為除了我們,父親的其他親人都在大陸,而他的老友多半都已故去,要不就是我們不知如何聯繫,因為父親發生事情時太突然,沒來得及交代這一切,因此,告別式的場面冷清到讓我覺得我們是無能的子女,讓父親走得如此孤寂! 之後,每年的清明節,全家都會到寄放父親骨灰罈的軍人公墓去祭拜父親,每次我都想跟父親說些什麼,但最後都只是呆呆的隨著母親與大哥的動作完成既有的程序,或者只能望著父親的照片,在心裡問聲:「爸,您好不好?」 想跟父親說… 「您好不好啊?爸!」您知道寫這一篇文章對我來說有多艱難?!我分成好幾次才把它寫完,因為我每寫每哭,如果在同一天完成,只怕眼睛不哭瞎也哭腫,但我咬著牙拼命抹去模糊我視線的淚水,告訴自己:「不能哭了,還沒寫完!」 就當是幫您寫一篇簡單的「回憶錄」吧!像您這樣一個「小人物」,就算當過「警察大人」,就算白手起了家,就算辛苦把子女養大,您還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別說現在不時興寫「墓誌銘」了,連出「回憶錄」都缺少市場價值,是不?所以,只有我幫您寫了。在我心中,即使您再平凡卑微,都是我最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父親。 今天是「警察節」,我寫下這篇送給您,爸爸,您能看見嗎?
Jasmin 2006.06.14 (本文收入中時部落格「嚴選好文」) ............................................................................................................... ◎後記: 這篇文章2006.06.14發表於『天空部落格』,曾在2006.06.25獲中時部落格「嚴選好文」的肯定,由於天空部落格在未個別通知會員的情況下關閉,讓我的數百篇文章在尚未遷移的情況下全數從部落格消失,受到極大打極的我,有很多年都不敢再碰部落格。 讓寫了10年的文章〝重見天日〞是我多年的心願,選在8月8日父親節這天,以這篇《歲月的故事(Ⅲ)---我的警察父親》作為開端,除告慰天上的父親,也算是送給他的父親節禮物。 讓我再問一次:「爸,您好不好?」 2021.08.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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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