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每一片回憶的風景裡旅行，重新行走在那些新奇、興奮、徬徨、忐忑、甚至曾經有點小小的青澀藍調裡。

飛花綠柳的五月，乍然已進入明月昇輝的中秋。想把歐遊一路行來的起伏寫下，卻總是耽擱。時間裹著記憶即將如煙散去，那些新事不經意又引出了舊事，新事亦成了故事。撿拾散落在人生路上的點點滴滴，新與舊交义參雜中，給自己、給孩子一個較清晰的family story，我寫，這些故事。

歷經一個月的旅行，出發在我與伴侶三十週年的珍珠婚慶，他以溫柔憐惜與懂我來牽手，伴隨著與我結母子情緣的兒子，和在流去的片片時段中與我同哭同笑的友人。

不要那不必要的預想。只怕心靈未騰空，會裝不下三十年來將重返的回憶，我知道這將是一塲鼓脹的回歸與悸動。我不作任何行前作業，沒去查觀光景點，打聽在地美食？因為我是回家。回來探視曾開在我生命裡的緣起，那些薰香浸透在我骨髓中，時不時出來在我深沈的夢中漂浮。

西班牙，他鄉亦是故鄉，我回到每場緣份的起點。那些流光，帶著無以名狀的感動與感激向我湧來。走上這趟旅程，我心澎湃，卻強自鎮定，像個正要慎重赴一塲最重要的約，除了回溯既往，還有傳遞溯源，帶著孩子們走一遍他們的爸媽—我們的故事。我緘默地隨著伴侶而行，重返我們初次相遇處，定情約會處，天天經過的Salamanca 大廣場Plaza Mayor，曾經獨唱韓德爾安魂曲的Salamanca 主教堂，我的學校，我的宿舍，我的師長，我的蜜友⋯⋯

5/24 ，2014， 和凱林在巴黎機場相會，同赴馬德里。 已經忘了當年馬德里機場的樣貌，只記得當年一下地就緊張地在機場到處找電話。

1980年初秋，生平第一次坐飛機，兩位哥哥送我上了飛機，在靠窗位子上坐下，一股惶恐襲來，出國準備的那些忙亂心情陡然換成對「改變」而生的恓恓，想起和72歲母親告別時她幽幽地嘆息：「等你兩年後回來，我不知還在不在？」。沒有和她說的是，我打算待三年啊。三年後真會看不到她？去西求學這樣的抉擇對或是錯？矛盾、惶恐讓眼淚嘩地滑下臉頰，隔壁的一位中年男士見著這失措不安的女子，束手睜睜，𣎴知如何安慰，他輕聲教我如何扣上安全帶。

航班誤點，到了布魯塞爾轉機時該搭的下班飛機已飛走。如何和來接機的中國同學會聯絡上？踏上陌生的西班牙土地時，我在惶恐中更加緊張與憂慮，要連絡留西中國同學會，卻不知如何使用公用電話？問了掃地的歐巴桑，才發現我那學了兩年的西班牙語竟然離實地運用的水準還差了一截，歐巴桑的西班牙話在我耳裡聽起來是黏結一大串沒有空格沒有標點的字團。我掉在雲裡霧裡，她拉著我的手熱心帶領幫我撥通，這位可愛的西班牙大嬸是我對西班牙產生第一好感的源頭。也感謝上帝讓來接機卻接不到我又回去的同學會會長接到電話。挾持諸多忐忑的那一刻，見到匆匆又趕來接我的會長，這才曳下緊張。

上帝同時還送來一個小禮物，和會長一起來的男生居然是二哥的朋友，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我這個人，茫茫人海我也不認為會踫到一位哥哥的朋友。 既然是二哥朋友自是熱心帶領從沒出國過的朋友妹妹。那天下午在時差作用下，腦袋瓜昏昏沈沈，卻又掩不住髙漲的好奇，張大眼睛四處看這與我成長的土地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些雄偉又美麗的巴洛克建築，雕琢華美水若噴珠的噴泉，街頭氣勢磅礡精彩無比的雕像，滿街髙鼻大眼的「外國人」，乘坐叫Metro 的地鐵，只有在畫片電影裡看到的畫面此刻真實地呈現眼前，一切都是如此新鮮有趣，文化的震撼敲擊著心靈。 當下肯定了來西班牙的決定。

2014，已是五月下旬，出了機場白花花的艶陽灑下透明透亮的光彩，沒有錯，就是這裡，純淨的空氣讓陽光切割了亮與暗，每樣物體在陽光下稜角分明。

機場大門外租車出口，一座Fernando Botero作品—希臘神話裡被宙斯掠走的「Europa 」雕像，正回望著海那邊的故鄉，陽光在敦敦厚厚的青銅上映出閃潾潾的光輝。

以當時一介窮學生，一塊當兩塊用的節省，認識馬德里的地下metro交通線比地上得開車的馬路熟悉。何況馬德里以前只有放假才來此作一下客。這回既是租車旅行就由曾在此工作一年半的吉米全權帶領。離機場不遠開到旅館放下行李，就從馬德里市中心老城區市政廣場Plaza Mayor開始。經過西班牙大道Avenida de España，馬路人山人海，有扛大旗的，戴上各式怪帽子的，臉上塗油彩的⋯⋯今天全國足球大賽，兩支馬德里隊爭冠亞軍。拿過2010年世足冠軍的西班牙人今天對足球的狂熱自不待言。但是西班牙瘋足球早就行之有年，每個城市都有球隊。記得30多年前在撒拉曼卡照顧我們的Hermano Benjamin， 每個週六都面前擺張足球簽賭票，拿著鉛筆苦思該下那注。那時西班牙足球在國際上只算軟腳隊，國內球賽季還是人人瘋，全民運動下注玩足球彩券，就連出家的修士神父也瘋狂。

Plaza Mayor 旁邊有地下停車塲，1小時4歐元。老城每條街都是人，摩肩擦踵地擠進擠出飯館、咖啡廳，酒吧。斜陽西照，廣場外拐角一家老式傳統咖啡酒館，記憶中這種店通常是我這窮學生外出旅行添飽肚子的地方，一般不要半美金就能吃飽。那時窮，進不起飯館。為了要吃tapas，只好點一杯45 Pesetas 紅酒tinto，請caballero 侍者濧上一大半的汽水，只是不愛酒味，把紅酒弄到比rosa還色淡，就為了能夠吃上免費附送的下酒菜。

櫃檯上放了一些Tapas 美食，店裡顧客看來都像是老西，在地人愈多的食堂總錯不了，最要緊地，除了西班牙蛋Tortilla Española外，還有西班牙油條Churro，有churro 自然就有巧克力熱飲。終究要小試鏽蝕得二二六六的西班牙語。老大想要一碟綠橄欖，是oliva嗎？中年侍應拿了來。一盤西班牙馬鈴薯蛋tortilla Española，一碟蝦仁海鮮沙拉，一份churro，一人一杯香濃巧克力。足球賽開打了，所有人擠到電視螢幕前吆喝著，包括那兩位中年侍者。蝦仁海鮮沙拉放了不少醋和檸檬，沒有腥氣，蝦仁新鮮彈牙。

這些年來吃著埃及打死賣鹽的鹹橄欖，這些oliva鹹淡適中，嚼在嘴裡，橄欖清香的油脂在嘴裡化開，竟然有著驚艶。想起第一次吃橄欖的窘態，就是那第一次坐往西班牙的飛機上，離愁中晚餐送來，裡面一道青菜紫葡萄，當葡萄入口才發現「媽呀，什麼東西？」不是它不好吃，只是味道太超過預期。

吃churro一定要配濃郁的熱巧克力，濃郁到無法就著杯子喝，最經典的吃法是用churro沾來吃。那年暑假在地中海邊瓦倫西亞中餐館打工，有些早晨我到菜市場，路上有家小churro店，看著老闆熟練地把漏斗裡釋出的一條條麵糊扯斷，兩端連起，滑入油鍋，金黃香酥的油條像金色項圈一樣，用草葉串起一大串，用不了100 Peseta (那時1美金換150 Peseta)，我拿著用草串起的油條，就像拎著一串鮮魚吹著口哨的漁夫快樂地回來。西班牙油條不像台灣油條粗壯空心，它們細緻實心，沾著濃郁巧克力，可以小口小口典雅地細細吃，慢慢唤醒沈靜的味蕾。

結帳34歐元，不算便宜，但是以「圓舊夢」上，真格是物超所值。 走進Plaza Mayor，人全都躲到有足球電視轉播的酒吧，四面八方同時爆出激動的吆喝聲。天黑了，空蕩蕩的廣場只有幾人在菲利浦國王的青銅像下徘徊。繞了一圈子廣場，心裡面想著那座每天經過好幾趟的Salamanca Plaza Mayor, 那裡一切可好？

肚皮不餓，只為再看看久違的海鮮飯paella，找了一個有燭光的露天餐廳，點了paella，侍者問海鮮要不要去殼，好吧！paella端上來，在視覺上比起有殼的海鮮少了點華麗色彩，但是味道還是不差的。

想要再叫一碟橄欖，突然想起橄欖應該是acetuna不是oliva 啊！有些擔心我那已去無蹤的西班牙語該如何應付接下來的11天？廣場上有樂音響起，一位南美樂手拉著手風琴，路過的中年男女在街燈下即性跳起舞來。呵呵，沒有浪漫就𣎴叫西班牙，我還在期盼著何時穿著中古騎士披風打著鈴鼓唱著歌兒的Tuna上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