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於2014.7.2)

編劇是天才。或者說，導演是天才。

這是《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Oslo, August 31^st)、《愛重奏》(Reprise)的編劇艾斯基佛格(Eskil Vogt)自編自導的長片處女作，確實一鳴驚人。

記憶中的景緻會一點一點慢慢消逝，為此，失明的英格麗需要每天持續地想像。

一開始，我迷失於那個神祕的耽溺於情色圖像的其貌不揚的單身男子和年輕貌美的離婚女子的存在。男子日日透過窗戶觀看對面的女子，然而他心中的波濤洶湧外化於行，卻又僅止於以音樂吸引她的注意或是偷偷觸摸她的髮絲。這種窺視讓我不由想到奇士勞斯基的《愛情影片》(或譯《情路長短調》A short film about love)中，年輕的湯姆以望遠鏡每夜守候觀看著住在對面的女子，卻又抱持著最純然的愛情想像；那位帶著一個女兒的離婚女子，看上去是理想中的好女人，但當女兒不在時她卻會流露出內心的孤獨。兩個人物陰差陽錯地與英格麗的丈夫開始有了交集。然而直到後來我才發現，這兩個人物的故事，正是英格麗在想像世界裡譜出的人生劇本。

原先關於他們是虛構存在的暗示並不明顯。當男子巧遇英格麗的丈夫，並試圖邀約他下次一起看電影時，影像場景在餐廳和列車之間交替切換。一方面這可以看作是對寡斷自卑的男子最終沒有提出邀請的暗示，甚至在兩人的互動中，我們還能嚼出一點男子對英格麗的丈夫同性愛慕的意味；然而另一方面，這個地方卻又像是對英格麗想像世界的暗示。正如她在影片開篇所自承，她無法清楚記得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所以餐廳與列車的場景在英格麗的想像中也是不確定與交錯的；而當離婚女子與英格麗的丈夫在網上互傳曖昧留言時，女子有如受詛咒一般突然失明，不僅讓影片頓生懸疑感，也確確實實暗示著她正是英格麗想像中的角色。隨著影片發展，想像世界的特徵變得更為明顯，尤其是當英格麗與男子、女子交替打著哈欠進入夢鄉這種超現實風格的情節出現時。妙的是女子又恰恰是在與英格麗的丈夫做愛的過程中，顯得趣味十足。更富實驗性與創造力的場景出現在女子與英格麗的丈夫在餐廳用餐時，突然停格的鏡頭、卡在空氣中的話語，都最精準地描摹出英格麗並不順暢的思緒過程。尤其是當英格麗的丈夫試圖確認自己是不是被惡作劇時，他揮出的拳頭引來鄰桌顧客的側目，實在是太有意思的場面了。

這些人物都存在於英格麗筆下的小說中。然而，他們卻又都像是英格麗的自我投射一般，其來有自，源於恐懼。英格麗的情慾渴望，體現在她會脫光衣服，貼在公寓的玻璃上，會一個人著上性感服裝倒在家中的沙發上，也會在夜裡向丈夫做出各種的性暗示。英格麗將這樣的性想像投射在男子的性癖好上。男子口中的「女人無論如何都有人愛」有若她的自我安慰，但是身為失明者的自卑，卻又決定了男子缺乏自信的怯懦性格。「誰會喜歡有問題的人呢？」男子總是這麼對自己說。

至於那位年輕動人的離婚女子，看似是失明的英格麗因害怕丈夫外遇，在揣摩丈夫心境後假想出來的角色，嫉妒心理與某種惡趣味甚至讓女子在英格麗的虛構世界裡突然失明。然而英格麗卻也在離婚女子身上投注了自己對懷孕的期待。原先動盪起伏的英格麗的內心，終在丈夫突破現實與想像的界線當面厲聲勸導，視覺影像以不可思議的方式交互呈現，將劇情推至高潮後，漸漸由衝突回歸平靜。男子幫助摔下階梯的女子。而在像是雨過天晴的日子，他們又在青草地上相遇，相互揮著手。這便是趨於平靜的最好證明。

那麼英格麗想像世界裡的丈夫到底又有幾分真實性呢？英格麗假想丈夫以健身之名欺騙自己，然而當她掀開運動袋偷聞丈夫的T-shirt時，那表情卻又像是上面真的有汗味一般。或許，故事裡出現的丈夫都只是英格麗揣測中的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丈夫會偷偷走進屋子，坐在椅子上觀察她。還有，他總是情趣缺缺。

導演艾斯基佛格以不可思議的手法為觀眾經營出盲人的世界。寧靜的屋子內刻意放大的屋外聲響，甚至還有那些生活中的細節。如劇中一場女子在列車上講電話的戲，因為盲人手機擴音的功能，於是周遭的乘客都「聽」到了女子與英格麗丈夫的簡訊，更以驚恐的神情與她一同分享了懷孕的消息，甚至在她刪除那則簡訊時臉上流露出不忍的表情。那些臉上此起彼伏的氣候變化，讓人不禁讚嘆這實在是太生動又巧妙的場景編排了。

觀眾就像掉進了英格麗所精心編織的想像陷阱裡，在她娓娓道來的話語中，不斷經歷相信與顛覆的過程，直到真實與想像彼此逐漸越了界，袒露在我們面前的是英格麗最直白暴露卻又真切的慾求與渴望。電影沒有那怕一秒鐘向觀眾乞求同情，但是我們就像是無意間闖入了英格麗內心，與她一同經歷了恐懼、嫉妒與自卑的風暴，隨著她嘻笑怒罵、自我數落與自嘲，在想像與聽覺的世界裡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