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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耽溺鏡像的水仙        ＊莫云

      　　——王爾德《格雷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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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林．格雷總也不老。

　穿越夏日的微風，穿過玫瑰與紫丁花香沁人的花園，年輕的格雷略帶靦腆地走進畫家巴索爾的畫室，將自己的青春定格在等身的畫布上。

　多俊美的男子啊，那一頭柔順的金髮、清澈有神的藍眼珠、曲線完美的紅唇，活脫就是象牙白玉精雕出來的納西瑟斯（Narcissus）——在亨利勛爵的連聲讚歎中，巴索爾也情不自禁地將曖昧的情愫一筆一筆揮灑在畫像中。

　日日面對美玉無瑕的肖像，格雷果真化身臨水自戀的水仙，驚艷於自己的傾世顏值，也祈願著一如畫像的青春永駐。而後，在玩世不恭的亨利勛爵引領下，青年格雷拋卻了身世的陰影創傷，風采翩翩地融入英國上流社會的社交圈，無往不利地在眾人傾慕聚焦的眼光中找回了自信。他熱愛佳餚美酒，也熱愛音樂藝術，漸漸地，他脫卸了青澀的單純，他再也無法容忍真實生活或想像中的不完美。在一次無情地斥責了舞台上演出失誤的女友希珀，導致她絕望自戕後，格雷初次驚駭地在畫像中照見自己嘴角噙掛的殘忍；只是，那抹閃掠心頭的愧疚，轉瞬就被一廂情願的自欺與亨利勛爵一番似是而非的謬論說服而消彌無蹤。

　跨越良知的紅線後，格雷成了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浮士德，走上墮落崩毀的不歸路。他追隨著享樂主義的勛爵縱情聲色，積極追求感官的歡愉，甚且用煙酒鴉片麻醉自我。在意外發覺自己容顏不老，而畫像卻代他承受了歲月的衰頹與敗德的猙獰之後，他把畫作藏進秘室，病態地耽溺於肉身皮相的絕美與心性邪惡的醜陋中；他更變本加厲地恣意妄為，時而以優雅高尚的品味周旋於貴族名流間，時而化名沉淪於碼頭陋巷的小酒館裡。直到暗戀他的巴索爾發現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心智失控的格雷竟如中蠱般，冷血殺害了巴索爾，並且冷靜地假手他人毀屍滅跡。

　宛如《聊齋》翻版的「畫皮」，日復一日，格雷過著本我與自我交纏的雙面人生，甚且享受浮沉於天堂與地獄的刺激快感。他披覆著青春的皮相，企圖「用新罪的瘋狂摧毀舊罪的記憶」，而畫像也毫不留情地揭露他的沉淪與罪惡；它是時間與品德的清淨機，吸附了肉體衰老的塵垢與蝕蛀心靈的腐蛆。在兩度被希珀的兄弟復仇追殺而僥倖脫身後，格雷終於在懼怖中幡然覺醒，往事前塵，一一化為幢幢魅影，追襲著他的噩夢。他想洗心革面，然而，畫像依舊像一面靈魂的照妖鏡，血淋淋地映照著他所犯的罪行，他再也回不去了。在煉獄的烈火煎熬中，身心崩潰的格雷霍然舉起刺殺巴索爾的刀，奮力刺入畫像的心臟，卻在一聲淒厲的慘叫中刺死了打回原形的自己，也同步還原了畫像的青春正盛。

　多麼驚悚又張力十足的故事，緊緊揪拽著讀者的好奇心，一路追蹤著格雷虛實錯置與的人生，直到他一刀捅破鏡花水月的執念，掙脫身心的枷鎖與不可承受的重軛，滿懷懸念才得以在真相爆破後豁然釋放。而整部小說以豐富的詞藻，超現實的想像力，鑑照世事的荒謬與人性的脆弱，也讓我們不得不歎服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的絕世才華。相較於他一貫嘲謔諷世的劇本與童話，《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顯然更深入地挖鑿時代的禁忌，赤裸裸地揭露上流社會暗黑的心理層面；在鏗然醒世之餘，也穿透了百年時空，讓人心駭神凝，掩卷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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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金門文藝》第6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