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妳不同，我當過水手，到過大海的中心點，乘著巨輪穿越過暴風圈，而妳頂多只是在海岸邊注視著浪濤拍岸，鼓掌叫好，一面激情地啜飲紅酒。

海岸線形成了一段最詭譎的地形：海水溶解石灰岩，把石塊沖走又送回來，而石塊又不段地滾動成為光滑的鵝卵石，陸地的豐饒在這交界處被海洋的勞動消耗殆盡，除了潮間帶的微生物外，沙灘顯現了一片真正的荒蕪，相對於城市，而妳便覺得這是鄉村，也許崖頂之上還點綴著零零落落的豪華別墅，延伸到美麗的樹林並種植著無人的莊稼，極目遠望，舟子往來如梭。

但這些皆非真正海洋的黑暗之心了，人類進入海洋彷彿越界，鐵殼的船體航行於海上只是一種非自然的動力與機械之平衡，一但失去這樣的平衡便遭滅頂，情人相擁於沙灘之上只是軟綿綿的細碎與呢喃，永遠比不上康拉德船長的豪情壯志與征服的欲望，所以，我們該遠離海灘了，進入海洋的核心，那麼，在那悲壯之中，才能感覺知心的伴侶猶在身邊。

由空域或海域進入某個領地的心境是不同的，飛機直落空港，經由短暫失重後的滑行，然後出入一連串的甬道進入現代化的航廈，啟程處與目的地之間並沒有太大的落差，身處不同世界的感覺起始於不同的人種與文字，然後異國的情懷才開始加溫，而乘坐輪船進入港口，必須經過繁複手續的折騰，在領港乘坐小艇登船後，水手與機艙人員備便，引擎時而加速、時而停機，宛如一段對海岸線的巡禮，輪船後面，一道延伸到遠方的船尾浪變得愈來愈長，愁慘地散開，成了墨綠色。

這道船尾浪將左右切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另一面則是陌生的城市即景，在陽光照耀的水面，在輝煌光照的尖塔光芒的折射中，那些在甲板上經歷了三個月孤獨航行與等待的人，他的面容變得焦黑，影子的深度已經耗盡，身上陰暗的區塊已被熨平，成為一個個沒有容顏的單一平面，在孤獨的感受尚未恢復之前，水手們必須回到陸地之上，在女人的懷抱中追尋失落的溫暖。

十九歲那年，我成為一位遠洋商船的實習海員，我將青春的記憶留在成長的海島，在一萬噸級的散裝貨輪上正式成為海上的臨時居民，我的艙房是一間約莫三坪大的空間，有著在秋葉原購買的一架小型CD唱機、一張小書桌和一些隨身攜帶的書籍和唱片，那時我喜歡反覆播放喜多郎的音樂和齊豫的歌曲，除了一面對外的圓形窗戶可以透視灰濛的海水，在上工之外，就需要獨自一人停留在底層的封閉世界，我將所有對青春的幻想都用來給暗戀的女孩寫信，並一封封在靠碼頭的時候寄了出去。

輪船是一座流動的島嶼，對於陸地的祈求將這座島嶼坐成了望夫崖，風和潮流所帶來的種子卻無法在這鐵殼的船體上著陸並生長，有時雖有海鳥停留在桅杆上，但那卻是兩個孤獨世界宿命的交集，那又會讓我懷念起在海岸邊與狂狷的友人隔著距離浪漫地看海，暢談對未來的理想並大口喝著當時窮學生可以負擔得起的烏梅酒，在那樣死絕的環境裡，我年輕的生命正在逐漸凝固。

將一位少年丟置在孤絕的島嶼上是不夠人道的，他並不善於處理這樣的人與環境間的關係，他只能將自己封閉起來，他身無分文並未帶任何裝備，就要登船啟航過份地相信生命，這雖是靈魂第一遭令人感動的出離，他離開了原生社會共同承擔起的保障，還尚未具有防衛能力便必須自立，但必定有什麼不足的東西在胸臆間流動，他必須過早以回憶為資糧度過年少的生活，船上大多是沒有未來的人，他們的未來在船長下令啟航的氣笛聲中遭到挾持，無盡的旅程成為永遠也無到達的幽思夢想，他們必須隱忍身上依然旺盛充滿生殖力的體液，在每一個靠岸的夜晚，獻給那些失去姓名與臉孔的異國戀人。

這些原應屬於城市裡的動物，都在這樣萎靡的蕭索中植物化了，人們乘坐賞鯨船追逐鯨豚，乃是為了消化在現實世界中無以為繼的生命力，他們在觀賞這大自然巨大的天寵之時便熱血沸騰而活力發酵，但在海員的世界裡只有海洋與陸地的單調比對，他們必須讓生命成為一股涓涓細流，若他們的心與鯨豚一樣壯烈，他們必然會在那遺世獨立的流動島嶼上流乾自己的血液，衰竭而死亡。

康拉德船長在《黑暗的心》中寫道：「是大海把我們連結在一起的，它不僅能讓我們在長期的分離中心連著心，還使我們能容忍著彼此的信口開河，甚至自以為是。」

船艙溫度很高，通常維持在四十二度左右，人體像在高爐中鍛化的一塊鑄鐵，長期忍受著煎熬，輪船是家，同時也是一段異地的流放。當鐵灰色的海水在夜晚失去光源之後，是輪船以爐心的溫度與光亮照亮了海面，所有的秘密被包藏在船艙裡，無法滲透出去，偶有與河道的意念交集也譬如閃電稍縱即逝，就像有一次我們穿越全長163公里的蘇伊士運河，在河道狹窄處西奈半島上戰車的殘骸仍觸目可及，在輪船動力暫停之時，點點火光從河面滑落，小小的紅光、白光、綠光互相追逐、超越與合併，蕭條與激進的元素同時間穿插著，這就是我在彼時所能感覺到所有感受的總合了，我成為一個失去故事的人，我再也無法以訴說任何一段失去背景的經歷來感動妳，更別說感動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