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茉莉《猶夢初影》出版之前
(1)
只因花兒開放得過於飽滿,愈顯其搖搖欲墜。這世間萬物當下的呈現方式,皆是繁榮過渡到死亡之間的彌留狀態。
茉莉深諳這個道理,正因為她曾與死亡的粗暴對峙過。這造就了體內一股勢均力敵的柔軟力量,基於這樣的力場,她將身心置身於柏拉圖曾對外窺視的洞穴中,將這世界所呈現的顯影經由肉眼摩挲,以文字呈現,在她的意識裡,曾反覆模擬後的真實色澤與厚度。
我揣想,她必然在面對死亡驚恐的夜晚,等待親吻黎明所夾帶而來的天光。在那段慘澹的時光中,睜眼,閉眼,均無所遁逃,唯有自己可以感受到自我給予的溫暖,而不斷閃爍過回憶,疼痛,或悔恨,讓她在擁抱筆下人物的時候,多了份了然於胸的愛,她的眼睛變成了攝影機,即使轉換為文字,那些鉅細靡遺的物件,無論食事、斑駁的牆瓦或是如父般長者皺紋間的一顰一笑,都自足地在倒帶中逕自呈現,讀者彷彿身臨其境。
(2)
水裡來,火裡去的生活,總是要回歸內在的意識層面去的。
回歸內在的生活,對世界如箭矢般進行的文明與進步不再渴望,與成年外顯功利的世界決裂,那即代表著:回到童年的世界裡去!
茉莉所集結的文字,有過半是童年時期懷舊的追尋,又因對傳統戲曲的喜愛,讓她在描繪童年生活時有種說書人的語調,一個活蹦亂跳的女童跳回了書裡,洗盡成熟與世故,雖不保留自己的任何秘密,但也不需要他人私密的交換,只需要此時此刻訴說的滿足。
那些曾走過的。霧中溼漉的長路,精心搜集過的往事。即使因化療後的落髮,她仍懷著小女兒的心情寫出了一首溫柔詩意的輓歌,當理髮師的刀剪落下時,我聽到有大自然的聲音一同作響著,那交雜著小黑的狗吠、京腔的對話、還有庭院間的花開花落───盡是那些自閉並敏感的聲音。
(3)
與茉莉相識於城邦,唯一的聚首是與音樂家共同朋友的約會,她靦腆,但充滿自信。那天,我們沿著中正紀念堂走過假日的蕭索,在快速的觀念交換中,我們都深知彼此心中的道路,不尋求對方認同自己的理念,只在閱讀、文學與宗教的觀念間相互提攜,並提供幫助。
這便是藝術的真義了,書,有可能是一個被詛咒的主題,它可能呈現了作者極盡一切努力,試圖建立王國的欲望,但如果沒有深切的悲憫之心,寫作便只能呈現一連串欲念無法滿足的軌跡,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們必須讓理性讓路,被隱藏在事物表面下的真理才能以片斷的方式展現,每一個斷片都是存在於社會或道德之間善惡的覺醒與解放,我想,這點茉莉大抵做到了。
身為她的好友,曾一直鼓勵她在這個生命值得紀念的階段結集出書,生命的禍福本不可測,她這本書的出版只為獻給好友,在這段重讀她作品的過程中,除了欣賞她臻美的筆觸之外,我讀到更多的是屬於文字之外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