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一陣的微風吹入工廠,讓在仲夏中工作著的人們覺得心曠神怡。
我坐在小板凳上擦拭趕工的貨品,擡頭一看,是坐在工作臺上忙著貼標簽的老五。他的兩腳懸在工作臺邊,不停的亂搖,就像坐在小溪邊的男孩,將腳放在水裏搖。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他外褲的褲襠破了,裏面内褲很大方的呈現在外。他也知道,但他不在乎,不停的搖他的腳,哼著他愛唱的歌。
老大,老三還有老四,在後面缺人手的抛光部門工作。老大,老三第一天就學會熟手的工作内容,急著將生産數量趕上進度。
微風絲絲的吹著,我看著老五,覺得自己很幸福。
誰會相信,就在這個我覺得幸福的時刻,外子正搭車趕到城裏的專門醫院做手指截肢手術?
早上,大家都忙著工作,外子興高神彩的告訴我,才“下海”沒幾天的老大已經可以捉出抛光部門的瓶頸,解決最近產能不足的問題。他對我說,他要去操作沖壓成型機台。
微風輕吹,氣候宜人。
突然,外子沖到我右前方大叫:“Darling, I cut myself!”
我聼到Darling時,開心的擡頭看他,但他下面的話,讓我一下沈下臉。坐在老五後面工作的員工,看我臉色一變,再回頭一看外子緊握手的樣子,馬上從工作臺上跳下來,抱住外子,而這時,四面八方的人們全沖向外子,包括原本在我左後方工作的老二。
兩部車開出,送外子到小鎮的醫院。
我連動都沒動,繼續我手上的工作。不是嚇呆了或者心慌,而是,我只有越鎮定,才能越快速穩定大家的慌張心理。
留在工廠的員工,也穩下心來繼續工作。我這才走到發生事故的沖壓機旁邊。
兩位資深的印度技術人員仔細的在找“東西”。
我問:“Sir, hand cut?”(老闆割到手了?)我故意用cut這個字,心裏好希望真的只是“割到”而已。
他們說是的,但比劃給我看的樣子,是“壓斷”;而且,還是食指,中指,無名指三個指頭的第一節。
我安慰他們,說沒有關係,囘到座位繼續工作,告訴自己不要慌,他們找了幾分鐘找不到被壓斷的指頭,情況應該沒有那麽糟,等老二打電話回來就知道了。
還在到醫院路上的老二打電話回來:“媽媽,爸爸的手被壓到了。”
我問他,哪一根?
他說,大拇指。
我問他,哪一隻手?
他說,右手。
我問他,你看不到嗎?
他說,看不到,爸爸戴著工作手套。
我要他再和外子確認一下,外子接過手機和我說話:“親愛的,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我安慰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他重點:哪一根手指?
他說,右手食指。
我還有很多疑問,但不好在這個時候問,要他心情放輕鬆,一切交給醫生。
從辦公室囘到工廠,我直接走到沖壓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找不到指頭,也看不到血。
印度技術人員跟到我身後告訴我,小台的沖壓機發生事故,可以找到斷了的指頭,像外子操作的這一台大型的沖壓機出事,什麽也粉粹了,找不到。“ Finished。”他們說,還從地上撿起一片被踩扁的廢紙給我看。“No worry.”我安慰他們。
囘到小板凳,繼續工作。
老五走到我前面,臉上堆著笑,有點怯怯的指著發生事故的大沖壓機說:“媽媽,(我們)要去找爸爸的指頭。”
我不想解釋太多,對他說,找不到了,不要煩我。
他看我生氣的樣子,說:“我自己去找好了。”說完,走到大沖壓機旁邊,四處看。
我很生氣的跟過去,對他說:“老五,這裡這麽危險,誰叫你過來的。走開。”說罷,我又走囘小板凳。
老五走到我面前,紅著眼眶蠕蠕的說:“是他們打電話回來要我找的,說要用冰塊冰好,拿到醫院去縫起來。”
我告訴他,是大機器壓到的,粉粹了,找不到了。
他又鼓起笑臉,對我說:“好,我去打電話告訴他們。”
我心裏想,多麽懂事勇敢的孩子。
又沒過一分鐘,一位員工的手機響了。我雖讓沒有聼到對方的話,但是看到這位員工的臉色一變,二話不説直接走向那台沖壓機,我知道一定是送外子上醫院的員工不相信老五,要厰内的員工繼續找指頭。
我只好再站起來,走向那台沖壓機,對他再説一遍:這台沖壓機的力度很大,指頭粉碎了,找不到了。
說完,再走囘我的小板凳,繼續工作。
休息的時間,老大,老三,老四走到我身邊。他們的擔心自然不在話下,但他們非常安靜。
我對他們說,保持鎮靜,表現出沒有事的樣子才是我們此刻要做,能做的事。要穩住員工的心,避免大家分神又出了什麽狀況。
爸爸有事,我們更要撐住工廠才對。
又囘到我的小板凳工作。
跟外子到醫院的兩輛車中的一輛囘來了。一名員工對我說,外子必須轉到城裏的大醫院,要我將外子乾淨的衣服準備好。他又說,外子會先回來再轉診。
我心裏有太多的疑問 – 爲什麽不直接到城裏的醫院而是先回來,這是不是表示外子的傷勢不很嚴重?
但是,我什麽也沒有說。所有發生事故時間,大家傳來傳去的話,很少是接近實事的。
我對陪在我身邊工作的老五說:走,我們去準備衣服。
囘到房間,我為外子燙好的襯衫三件挂在一個衣架上。
我挑最外面的一件,那是外子工作的時候穿的。
老五不答應,挑最裏面的一件。那是件淡粉紅色的,比較寬大,是外子出外辦事時穿的。
老五繼續為外子挑長褲,拿出一件黑的,一件藏青色的要我決定。我挑黑色的。
老五說,要替爸爸拿皮帶。
外子的皮帶高挂在一個比老五高的勾子上,老五墊起腳,伸長手搆皮帶。看到他那白白胖胖的小手抓起皮帶的扣環,專注的拿起 —— 那是我唯一想要哭出來的時候。
我挑好一個袋子給他看,他同意後,我們把衣服折好,放到袋子裏。
母子兩人走到門口,我看到原本載外子到醫院的那部車已經停在工廠的大門口。
我不相信的說:“老五,爸爸回來了。”
他也不相信。
我指樓下的車子給他看。
他真的不敢相信。
我們兩人盡量保持冷靜的下樓,走到工廠。老五手裏還提著外子要換的衣服。
到了工廠,我們的目光四處找尋外子。
我們看到他,也發現他在找我們。
他看到我,嘴角一癟,忍不住的哭出來。外子一向如此,遇到什麽比較大的事,處理一個段落後,不管是看到我,還是打電話給我,都會哭。我總是像哄小孩一樣陪他發洩情緒。
我張開雙手,讓他靠在我肩膀哭,一邊用手拍他的背,告訴他沒事了;問他會不會很痛。
他把他的手指伸到我面前,又恢復了“英雄氣概”,膨風愛面子的樣子,說不痛,只是還要到城裏的醫院“修修邊幅”而已。
上了二樓換衣服,老二和老五伺候得沒有話説。
外子說,他到工廠向幹部們打招呼,安撫他們的憂心,他看到老大,老三還有老四眼裏的傷心卻又不方便在衆人面前流露,他感動得很想哭。
我說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等衣服換好了,再去告訴他們,他要到醫院治療,沒有什麽大事。
事實上,也沒有什麽大事,現在已經可以確定,只有右手食指的第一節出事,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看到換好衣服的他,在梳妝臺前面梳頭,噴古龍水,還對鏡子中的自己笑笑。我囘過頭,對身後的老二,老五搖搖頭,他們兩人也笑了。
下樓後,外子要司機等一下,他要先到工廠和孩子們道別。据下班後老四的説法:“媽媽,爸爸穿得好漂亮進來,還噴了香水,還開心的和每一個人說說笑笑,道別的時候,手還擧得老高的,好像要搭飛機出國那樣。”
所以,當外子終於“心甘情願”的搭車走後,我們都連忙繼續工作。老二也爬上工作臺,坐在老五後面忙。
微風輕拂,很適合工作的天氣,我心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