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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耶路撒冷」
2018/12/18 12:09:27瀏覽399|回應0|推薦7

    去國多年。轉眼間,住在他鄉的日子遠超過在家鄉的時間。

    當年,許多人飄洋過海,懷裡揣著一個美國夢上路。我和妹妹,穿著爸爸從美國寄來的牛仔褲上飛機,心中幻想踏上牛仔褲發源地是什麼樣的情景。

    懞懂的年齡,鼓譟的心。出國,可以避過大學聯考,在台南府城白衣黑裙的日子裡,當周遭同學日以繼夜、焚膏繼晷地埋首苦讀時,我突然成了眾人眼中的幸運兒。對她們來說,先考上一所好大學,配合足夠的經濟條件才可能投射一個出國深造的夢;而我,靠著依親移民,跳過了升大學這關,直接踏上新大陸土地,與家人構築父親心中的美國夢。

    沒想到這一步踏出,如今已三十餘載,美國夢看起來實現了,但是我們真的抵達心目中那個理想地嗎?

    最近在讀書會裡和幾位姊妹們共讀大陸作家徐則臣四十餘萬字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書中探討有關宗教信仰、婚姻、人生三觀和終極價值的渴望議題,透過描繪七○後群像式人物故事,述說一代中國人的迷惘與掙扎。

  「此番回故鄉我是為了賣房子。我將去耶路撒冷念書,那個有石頭、聖殿和耶穌的地方。我不信教,只是去念書。耶路撒冷,多好的名字,去不了,我會坐立不安。」

     故事從北大博士生、專欄作家初平陽,一心嚮往到耶路撒冷求學,為了籌學費回到家鄉賣「大和堂」為起點,以倒敘手法牽引出四個青少年玩伴因為一起意外事件奪走一條人命,讓他們終生都背負著原罪,彼此祕而不宣,默默地承受、成長。事隔多年,那塊心底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深深影響著這四位好友對人生道路的選擇。最後,為了尋求心靈的救贖,四個人不約而同又回到故鄉「花街」,鄉鎮的建設如火如荼地展開,新的變革悄悄勾引出每個花街人的陳年心事,他們的人生再一次被改變。

    小說背景橫跨二次大戰猶太人赴上海避難,以及父祖輩的文革故事,一直到近幾十年來中國社會歷經城鄉迅速發展的現象。主角初平陽以報紙專欄「我們這一代」,剖析七○後年輕人面臨社會重大轉型,所產生的精神焦慮、恐懼、迷惘,在出走與歸鄉的軌跡中尋找心靈的原鄉。

    對書中人物初平陽、秦福小、楊傑和易長安來說,淮海的「花街」是他們的故鄉,藏著他們共同成長的記憶,也是跨入中年後午夜夢迴時朝思暮想的家園。他們分別從花街出走,到北京,到廣州、深圳,甚至到世界各個角落闖蕩,為了一個美好的夢想。但是當有一天回過頭來,想家時卻發現當年記憶中的「花街」早已失了原貌,人事全非,讓人唏噓。

   「我心目中的花街,是想回復到很單純、很認真就有希望的狀態。」讀書會上,珊蒂感慨地說,小時候在台灣新竹鄉下長大,父母個個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期待孩子們長大後去台北市闖蕩,可以賺很多錢,回家買車買房,別人就會很羨慕。」

    德瑞莎說離開台灣三十五年,近幾年回娘家,走在同樣的街道上,時空的轉換,讓她經常回想當年走在那條街道時正逢讀大學的青春年華,後來經歷結婚、生子,到現在面臨丈夫即將退休,考慮遷居回國養老的打算。

    我想到自己生命中的「花街」畫面,是高中下了課之後,和同學迎著風,騎著單車直奔東門路補習街上的冰果室。每個人先來一盤上面打個生蛋黃的紅豆月見冰,吃完後一路逛著隔壁幾家書店,探聽搜索九歌、爾雅出了哪些新書,意猶未盡地繞到街頭轉角大榕樹下的麵店,點一碗簡簡單單的陽春麵。狼吞虎嚥後總要等到最後一秒鐘才衝進補習班的教室,趕赴晚上七點的數學課。

    去國多年後,一個盛夏裡,帶著兩個女兒回台南找我的「花街」,但計程車繞了半天,卻怎麼也找不到印象中的圓環和補習街。原來那些書店一個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波霸奶茶店和房屋仲介公司。幾趟懷舊之旅無功而返後,才恍然大悟:「花街」僅存在於某個時空下我們和老朋友共同擁有的情誼和感覺。

    小說裡,「到北京」是一個抵達勝利人生的標竿:初平陽辭去鄉鎮教職到北大讀博士、易長安放棄穩定的中學工作到北京代辦假證、秦福小輾轉漂泊謀生到北京打工、楊傑當兵到了北京最後當老闆還娶了北京媳婦……這群人的出走代表著中國城鄉文化落差下的矛盾及糾葛。一群「花街」少年最後抵達了北京,無論表面上擁有多令人豔羨的事業或美滿的家庭,靈魂裡卻永遠無法達到真正的釋放與自我實現;即使身在廣闊自由之地,心卻仍被困在枷鎖之中。

    在現實生活裡,我的同班同學畢業後仍留在家鄉的屈指可數,大部分的人在北上求學後都留在台北工作、結婚、成家,少數人出國留學。這兩年拜臉書及社交網站之賜,陸續和失聯已久的同學們連繫上。看似已經達到人生勝利組的同學,無論是在台灣或者美國,靈魂卻居無定所,內在精神世界還在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反觀幾位因為環境原因而選擇滯留家鄉,沒有出走的同學們,在人生某個點找到了信仰的錨,生命湧流出一股強大的力量,讓他們無論身處哪裡,都能心安理得。

    小說主角初平陽最終有沒有抵達耶路撒冷並不重要,如同他自己說的:「對我來說,她(耶路撒冷)更是一個抽象的、有著高度象徵意味的精神寓所;這個城市裡沒有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的爭鬥;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教徒,以及世俗猶太人、正宗猶太人和超級正宗猶太人,還有東方猶太人和歐洲猶太人,他們對我來說沒有區別;甚至沒有宗教和派別;有的只是信仰、精神的出路和人之初的平安。」

   「耶路撒冷」是一個「有著高度象徵意味的精神寓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耶路撒冷」,是一個心境的抵達,一種超越在一個地點安身立命的狀態,是一份身心靈的全然歸屬感。

    我的父親十九歲離開家鄉,前半生漂泊多年,中國、台灣、越南都曾經有他珍貴的「花街」記憶。任職美航公司多年的他,一直嚮往著移民美國,而將此當作是人生抵達的終極目標。為此,他在戰亂中放棄回台灣與家人團聚過穩定的生活,寧願搭上難民船漂流到關島,在當地奮鬥苦等五年,終於如願將我們全家安置到他心目中的美國夢土。

    築夢的過程充滿艱辛挑戰,我們有時會在心裡打個問號:「如果當初沒有來美國,如今的我們會是什麼樣子?」父親自始至終沒有後悔為這決定所付上的代價,自始至終相信他的目標就是到美國生活。後來我和妹妹畢業後順利找到工作,各自成家立業,讓他備感欣慰,覺得自己似乎「抵達」了。

    然而,真正讓他感覺人生穩妥、不再漂泊,是當他的靈魂找到歸屬之後,知道宇宙中有一個更大的力量一路看顧引導著他,從地上到天上,直到他抵達永恆的家鄉。

    生而有涯。有一天,當我們不再瞻前顧後尋找另一個他方夢土,而安於所在之地,或許,那才是真正抵達「耶路撒冷」。

(原文首載於12.17.2018  世界日報副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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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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