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白人演奏，因為這讓他們感到有文化。但是一旦表演結束，我只是他們的另一個黑鬼而已，因為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文化。我一直孤獨著，因為我不被自己的同胞所接受，我跟他們也不一樣。所以，如果我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或者根本不夠好，那麼請你告訴我，東尼，我到底是什麼人？」

   在好萊塢電影中，幾乎每一部以美國種族主義為背景的主題作品，上映後都會引發來自黑人社區的重要爭議：這部電影夠不夠「黑」？是否能通過「忠實於黑人歷史與文化」的試金石？

當黑人鋼琴家僱了白人司機

   今年一舉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男配角以及最佳原創劇本獎的《幸福綠皮書》，一反往常的說故事視角，顛覆傳統的白黑主僕關係，在喜劇元素包裝下，透過一場公路之旅，探討自我認同、種族隔離、刻板印象以及價值觀等議題。這部作品改編自1960年代的真實故事，描述非裔鋼琴家唐雪莉（Don Shirley，由馬赫夏拉阿里主演）準備前往美國深南方進行巡迴表演。為了確保自己在歧視黑人的地區安全順利演出，行前他雇用了一名曾在夜店擔任保鑣的義大利裔白人東尼（由維果莫天森主演）做司機，兩人展開一場為期8週的南方之旅。

   片名「綠皮書」其來有自。南北戰爭結束後，美國南方社會裡黑白種族仍存在著巨大鴻溝，黑人行動自由處處受限，他們不能隨意進入高級餐廳、名貴西裝店、或者與白人使用同一間廁所，一旦犯規就可能惹來牢獄之災甚至殺身之禍。當時一批新興的非裔中產階級在購買汽車之後，經常在路上遭遇各種不便及危險，包括被拒絕食宿、強迫驅逐，甚至被警方任意逮捕。於是一位紐約非裔郵差格林撰寫了一本被稱為「黑人駕駛者綠皮書」（或者「黑人旅行者綠皮書」）的服務指南，為路上的非裔美人旅行者提供安全的秘密路線圖。

   電影是從白人東尼的視角出發。出生於工人階級家庭的東尼（綽號「大嘴巴」），個性簡單直率，向來我行我素，也有嚴重的種族偏見。為了養家餬口，接下鋼琴家司機及助理的任務。沒想到這一趟原來只是僱傭關係的旅程意外擦出許多火花，成就了一份特殊友誼，也改變兩人的價值觀。

跳脫舒適圈，勇敢面對真實身分

   如果不是因為膚色，唐雪莉（Don Shirley）很有可能成為世界著名的古典鋼琴家之一。出生於佛羅里達一個富裕家庭，即使擁有高等學歷，也經常受邀至卡內基音樂廳演奏，雪莉博士的音樂天份與精湛琴藝在1962年種族歧視的大環境下，只能受限在某些地區演奏。受過菁英教育，個性內斂而有著高度涵養的雪莉決定跳脫舒適圈，以身力行挑戰南方各州人們對黑人約定俗成的刻板印象。

   雪莉以一種溫柔的方式，企圖翻轉當時社會中對黑人的歧視與偏見。「光是天份沒有用，還要有勇氣才能改變人們的心。」與唐雪莉一同巡迴演奏的大提琴手這樣形容雪莉犧牲小我的精神。

   在為期8週的公路旅途中，外型有點像混混的大嘴巴東尼，安份守己地扮演司機兼助理的角色，但日常生活中仍免不了露出個性裡貪小便宜、不守公德心的行為。這些小動作被雪莉博士一一斥責糾正。儘管東尼百般不情願，但心底仍然對這位有著音樂天份的黑人打從心底激賞。尤其是當雪莉不厭其煩地教導東尼如何寫出一封又一封情真意摯、充滿詩意的家書給妻子時，東尼的心柔軟了下來。

   大而化之的東尼逐漸被雪莉感化，而雪莉自己的個性無形中也受到東尼的影響，本來拒吃炸雞、不屑彈奏爵士樂的他，在互動過程中，逐漸學會勇敢面對裡頭對自我身份的逃避。電影中有一幕雪莉博士被拒絕在當晚演奏的高級餐廳裡用餐，毅然決定毀約，取消當晚的演出。他帶著複雜的心情，和東尼一起踏入一家黑人酒吧「Orange Bird」。在東尼鼓勵下，雪莉勇敢坐上舞台前的鋼琴，為全場的「貴賓們」即興演奏了他最擅長的古典樂。

   那一晚，雪莉跳脫了「娛樂白人的黑人演奏者」框框，他找到了自我定位，在一群尊重他的觀眾面前，雪莉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價值。

關係和友情，逐步跨越種族藩籬

   僅管電影引發爭議，甚至有來自唐雪莉家族的強烈抗議，認為影片並沒有如實反映雪莉博士的人格與他追求藝術的精神，也有影評質疑為何故事是從東尼的觀點，而非唐雪莉的觀點出發？有人認為電影把雪莉化身為一個「神奇的黑人」角色，他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要感化像東尼這類的人。但其實放眼望去，所有聚焦在關係與友情的故事裡，那一個不是透過雙方的互動與溝通，來改變彼此偏執的想法與觀念？

   東尼在成長環境中受限於教育背景與經濟資源的缺乏，孕育了他對種族主義的自我狹隘意識；長年居住在豪華公寓、不知人間疾苦的唐雪莉博士，某種程度上來說也被禁錮在自己的象牙塔裡，走不出去。這趟公路之旅，開啟了兩人對種族、刻板印象與自我價值的對話，藉由影片中描述當年的歷史氛圍，也讓生活在今天的觀眾們，更進一步了解有關種族主義的爭議是如何一步步形塑而成，而願意用溫柔憐憫及寬容理解的心，對當前的挑戰找出回應的方式。

   這部電影讓我想起經常響應民權運動的搖滾樂團U2，在2000 年的一首歌〈美麗的一天〉：

你在路上但你抓不住一個目的
你在她的幻想中陷入泥潭和迷局
你愛這個城市即使她不是真的
你是曾經的一切但一切都在你之上

這是美麗的日子，天空墜落
但你覺得這是一個美麗的日子
這是美麗的日子
千萬別讓它離開我們

   無論是工人級出身的東尼、受到種族歧視的鋼琴家唐雪莉、或者搖滾歌手，每個人都被上帝賦予一份特別的價值。這世上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夠摒棄自我意識與種族偏見，了解到我們都需要被救贖，而救贖的人脫離不了彼此委身的關係，那美麗的一天，便離我們不遠了。

（原文首載於03.17.2019 天下獨立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