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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03 01:51:32瀏覽2221|回應26|推薦152 | |
我知道,蔚藍的海水,白色的沙灘,遍佈世界各地,但是,對我而言,最美的海岸是在菲律賓南邊的一個小島。 一個迷你小島,沿著海灘繞島漫步一圈,只需半個小時,一個沒有商業喧嘩,沒有工業污染,沒有人聲吵雜的渡假小島,來此渡假的人似乎都是逃避著什麼或是尋找著什麼而來。 沿著海灘立著一排大約僅有十棟的小木屋,遮蓋著草棚屋頂的小木屋是用竹桿搭造成的,跨下門口的木板台階往前走幾步就是沙灘,然後就是海水。 我喜歡泡進淺水裡,用手指頭跟身子四周游動的各色小生物嬉戲,把臉貼近水面輕聲說著只有它們聽得懂的語言,我喜歡躺在柔軟的沙灘上,望著滿天的青色渲染著白雲的變幻,聽著海水與風聲時高時低的對話。 我喜歡坐在晚上十點停電以後的黑暗裡,感覺自己有若一隻閃著夜光眼的貓頭鷹,可以透視風草林沙的舞動,聆聽水天星月的吟唱,在黑暗裡,我靜靜坐著,等待一個影子從海水漲潮的澎湃中破水而出。 每年的七月,我總是從遙遠的歐洲來到這個小島,孤單地渡過兩個星期寂靜的等待。 寂靜等待著他再度歸來。 他跟我,我們曾在四年前扛著登山背包,宛若兩個流浪嘻皮來到這個小島,我們像是逃避緊追在我們後頭的什麼,想用一個月的時間喘息一下繃緊的心, 尋找一個生命的答案。 尋找一個生命的答案, 幾乎是他三十八年的歲月中沒有停止過的使命, “使命”卻是他最恨的一個字,它讓他想起納粹時代殺害猶太人、同姓戀者、殘障人以及反納粹份子的日爾曼族“使命”,而在那個時代裡,他的祖父卻是與納粹政府密切合作的軍火商。 戰爭快結束時,他祖父把財產及時轉移出歐洲,並帶著一家人移民到阿根廷,祖父六十四歲那年,因遭人搶劫被匪徒在馬路上槍殺死亡,過了幾年,他的父親帶著新娶的阿根廷女子及尚在襁褓的他遷回了奧地利,連同祖父遺留下來的億萬家財。 七歲那年的某一個夜晚,他醒自父母的爭吵聲裡,然後,聽到幾聲槍響,他走進樓下客廳,看到父母倒在血泊中。 那年,父親四十歲,母親二十九歲, 他,人們告訴七歲的他,父親用槍射殺了母親以後,也用槍自殺而死。 他,七歲的他,從此擁著父母遺留的億萬家財,孤單地住在龐大的花園洋房裡,雖然,他的終身未嫁的姑母從阿根廷遷回奧地利照顧他,但是,他總是這麼對我說,孤單是他自幼的唯一友伴。 孤單的他,總是在孤單的深夜裡,乍然醒來,然後睜著大眼,豎著耳朵,躺在孤單的床上,等候寂靜中的唯一聲音,槍響。 那幾聲槍響,就像錄在永恆的錄音帶裡,每個深夜,會自動播放,播放在層層迴響的大屋裡,彷彿是一首單獨為他演奏的交響樂。 這首單獨為他演奏的交響樂,沒有人聽得到,也沒有人能夠體會,甚至在某些日子的大白天裡,當他正走在馬路上,正與人交談,或是正在做著什麼時,這首單獨為他演奏的交響樂會突然響起,有若雷聲的轟隆,有若颶風的呼嘯,他,必須彎蹲到地上,或縮坐在椅子裡,用雙手蒙撫著被震痛的耳朵,低聲哭泣。 他哭泣時總是緊縮著喉管,讓哭聲關閉在身體裡來回衝撞,而只從鼻孔透出一絲絲彷彿向空氣求援的尖細貓鳴聲。 心理醫生曾多次建議他放聲大哭,或是到無人的樹林裡大聲吼叫,但是,他無法吼叫,也哭不出來,而當哭不出來的聲音在身體裡衝撞得太厲害時,他就只能抖著身子讓人把他送進精神醫院療養。 在我認識他時,三十五歲的他早已無數次進出過精神醫院。 認識他,是因為他剛成立的殘障人慈善基金會需要一個辦公室負責人,而我在青少年局的五年工作經驗讓他跟董事會錄用了我。 我的工作基本上只跟董事會直接聯繫,因此我平日根本見不到他,跟他真正認識,是有一次我正好到殘障幼童中心勘察,走進廳裡,一眼看到他蹲坐在地上,聚精會神地跟一個小女孩共同畫著圖,小女孩拿著蠟筆的手不停揮動著敲打地上的紙張,嘴裡發著重複的咑咑音調,他,而他蒼白的面龐朦朧著一層微笑的光暈,喃喃地似乎在跟小女孩說話,也似乎在自語著什麼,到基金會工作近一年,早已聽說了許多他的故事,也因此,我只靜悄悄地走到他身後,望著他在紙上畫圖,紙上畫的是沙灘、大海及一顆紅色的太陽。 當他發現身後的我時,連忙站了起來,跟我握手問好,我一向慣於用力握手的方式,讓他閃過一絲近乎羞澀的眼神,在他羞澀的眼神中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小男孩,一個時間停留在永恆的七歲的小男孩。 而這個時間停留在永恆七歲的小男孩,經常到殘障幼童中心協助輔導工作,不,他不是協助,也不是輔導,我想,他活在幼童當中,對他來說,他們並不是殘障,他們只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而他,似乎喜歡這另一個世界,他全心貫注地與孩子們相處相交的神態,讓我感覺,他們的另一個世界其實是無限美好的。 或許,那是一個神祕的世界,我對他這麼說,在一個十月的秋涼日子裡,我們坐在殘障幼童中心的院子裡,梧桐樹在秋風裡飄著落葉,飄在草地上,也飄在我們的身上,他突然伸出手接住一片梧桐葉,然後,輕輕地,他輕輕地把它放進我的手裡,說:“這就是我的神祕世界,它是枯黃的,飄蕩的,脆弱的,哀傷的......。” 我低垂著眼,望著手中捧著的黃色梧桐葉,我只能這麼低垂著眼,我知道,只要一抬眼,淚水就會滾落而出,然後,一滴滿出眼眶的淚水還是這麼掉落在梧桐葉上,他伸過手,溫柔地蓋住我的手,我們的手掌心裡躺著一片枯黃的,飄蕩的,脆弱的,哀傷的黃色梧桐葉。 黃色梧桐葉,我把它夾在書裡,連同他的掌印跟我的淚水。 我們開始交往,親密但是從不談到愛,我經常到他那裡過夜,我們睡在一張床上,有若知心朋友,每一個我們共處的點滴,我都把它記入日記裡。 兩年,兩年的點點滴滴當中,他短期住過兩次醫院,每次在住進醫院之前,他總是數日不間斷地低聲哭泣,他哭泣著對我說:“我的家族背負著一個詛咒,我的祖父賣軍火,死於槍彈下,我的父親母親也死於槍彈下,我的姑母沒有子嗣,死於癌症,而我這個唯一僅存的後代,卻只是一個軟弱無能的殘餘,或許我也會死於槍彈下吧。” 於是,我們決定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一個沒有日爾曼的罪惡,沒有祖父的罪惡,沒有那父母遺留的幾聲槍響,沒有任何一丁點讓他想起他是誰的地方。 他跟我,我們扛著登山背包,宛若兩個流浪嘻皮來到這個小島,我們像是逃避緊追在我們後頭的什麼,想用一個月的時間喘息一下繃緊的心,尋找一個生命的答案。 蔚藍的海水,白色的沙灘,遍佈世界各地,但是,對我們而言,最美的海岸就是在菲律賓南邊的這個小島。 這裡吹著陌生卻溫暖的海風,這裡洋溢著陌生卻清香的空氣,這裡說著陌生卻活潑的語言,這裡的人貧窮但是卻終日開朗歡笑.......。 他,喜歡泡進淺水裡,用手指頭跟身子四周游動的各色小生物嬉戲,把臉貼近水面輕聲說著只有它們聽得懂的語言,他喜歡躺在柔軟的沙灘上,望著滿天的青色渲染著白雲的變幻,聽著海水與風聲時高時低的對話。 最後一個星期,我們留在小島的最後一個星期,我們每夜都坐在晚上十點停電以後的黑暗裡,直到深夜。 我們相靠坐著,坐在木板台階上,傾聽海水漲潮的澎湃聲,遙望滿空低掛的星子,我們幾乎不說什麼,我們只是默默地坐著,似乎在數著滴答流逝的分秒。 我們總是手緊握著手,好像我們的手掌心裡躺著那片枯黃的,飄蕩的,脆弱的,哀傷的黃色梧桐葉。 不,它不再飄蕩,不再脆弱,不再哀傷,他在黑暗中這麼對我說,因為,我知道,我愛妳。 那是我們留在小島的最後一夜。 在這最後一夜,他說出了他生平從來沒有使用過的字,這個字叫愛。 這是第一次,兩年來第一次,他對我說他愛我。 我知道,在黑暗中,他依舊看得到,我在微笑,我在淌淚,我們的手掌心裡躺著一個神秘的世界,在這個神秘的世界裡,他知道,我愛他,我已經愛他兩年了。 我對他說:“你將超越家族的詛咒,你將成為你自己,你將不再哭不出聲。” 那夜,我們面對面躺在床上,像兩個新生的嬰兒,我們手握著手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的他走在水面上,微笑著對我溫柔地揮手,我看到他身後有一顆紅色的太陽.......。 然後,我醒來,醒在透過竹竿牆縫灑進來的碎片陽光裡,他早已起床。 於是,我走出屋外探望,看到木板台階上用石頭壓著一張紙,我坐下來,坐在我們昨夜曾坐過的木板台階上,讀著: “親愛的,我終於找到了我想尋找的,寧靜。我不再離去,將留在這個我愛妳的小島。永恆。” 他們找到了他的屍體,在礁巖跟海草之間。 當警察讓我驗屍時,我看到他像一個新生嬰兒般地沉睡著.......。 每年的七月,我總是從遙遠的歐洲來到這個小島,孤單地渡過兩個星期寂靜的等待。 寂靜等待著他再度歸來。 我喜歡坐在晚上十點停電以後的黑暗裡,感覺自己有若一隻閃著夜光眼的貓頭鷹,可以透視風草林沙的舞動,聆聽水天星月的吟唱。 在黑暗裡,我靜靜坐著,等待一個影子從海水漲潮的澎湃中破水而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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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