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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25 22:46:45瀏覽3614|回應22|推薦391 | |
[人不可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 (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西元前540-480年) 當我駕著車,來到石橋前,我逐漸慢了下來,十二年後重新回到此地,我感覺必須放慢前進的速度,好讓心中的水流不會急速上升,我不喜歡那種決堤的崩潰感,崩潰促使形象的摧毀,而就像一個武士,即使面對著一個強大的敵手,依舊得擺出一副全力奮戰的優美姿勢,以顯現形象的緊湊、完整性。 事實上,在生命的過程中,每個人都嘗試著在恰當的時刻、地點,極盡其力地顯現一個恰當的優美姿勢,而欣賞的觀眾可能很多,可能很少,也有可能只有自己在欣賞自己,有時,卻連自己的所謂優美姿勢都無法獲得自己的喝采,但是不管怎樣,能夠擺出一副全力奮戰的姿勢,即使只是一個騎著驢子的唐吉珂德,至少還是證明了自己的存在性。 而只要我是存在的,我就可以思考。 我決定把車停在橋前的路旁,用步行完成最後一小段回歸之路。 橋下的河床淌流著一如往日潺潺不息的河水,那波動閃爍的水光彷彿是河水注視我的目光,十二年前當我最後一次越過橋頭時,它也是以同樣的目光如此注視著離去的我,我不喜歡迎接它目光裡所流露的永恆,永恆這個概念讓我感到自己相對性的渺小,但是面對著即將來臨的重返家門的時刻,我必須膨脹自己,讓自己以加倍的碩大形象,顯現在舊人舊物之前。 轉過頭,我用一個似乎在於武裝自我的大步伐越過了橋,踩踏上返家必經的一小段林間路,感覺,曾經走在同一條林間路上的舊日腳印,似乎認出了我今日的腳印,感覺,它們正分寸不差地與我的腳心吻合交接著。 這種往日與今日合而為一的時空混淆感,讓我的思緒不安地在泛濫的空氣裡無方向地遊走著,埋伏在各個角落裡的往日記憶,像旋轉的輪盤一圈一圈地閃過眼前,令我忍不住有些暈眩了起來。 每當我墜落於往日時光的漩渦裡,最先從我的記憶中蹦跳而出的,總是那個父親掛在樑柱上自縊而死的景象,那年我十六歲,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我單獨站在後花園的涼亭裡,仰望那在徐徐微風裡似乎輕微搖晃的父親軀體,我一陣暈軟跌坐到地上,彷彿,隔了一生一世的恆久,我才尖聲嘶喊開來,那是一聲又一聲的不不不……,那是我第一次與命運面面相對,第一次感到命運的無可抵擋就如同河水的滾滾流動。 而一個像我家這樣具有貴族身分的古老大家族,也就像滾滾流動的河水,綿延不斷地把前世祖宗的經驗一再重複於後代子孫的身上,我家族的經驗遺傳大概就是奶奶所說的男丁詛咒,我的爺爺及其兄弟都死於戰場,我的曾祖父因天性膽怯內向,被家人遣往非洲行打獵旅遊,以鍛鍊心志,卻於旅行期間死於瘧疾,我父親的哥哥滑雪時摔斷脊椎骨,當了好多年的植物人才死掉,而世代家族沒有發生意外的男丁們,卻又偏偏沒有一個有足夠的魄力能夠擔當起執掌家族的任務。 命運似乎常常會對獲得加以消減,對損失加以彌補,大概就是這種命運自動調整的功能,促使了我的家族在衰敗的男丁命運裡突冒而出強大的女性。 在我的記憶中,奶奶就是這麼一個女強人,把家族事業從戰爭後的經濟危機輾轉帶向再度成長的高峰,她是那麼輝煌耀眼,即使在大兒子死於脊椎骨重傷之後,依舊擺出一副全力奮戰的優美姿勢,她的口頭語是:''我們家族的遺傳基因就是,對命運擺出不妥協的優雅對抗。'' 對命運擺出不妥協的優雅對抗,這個深深根紮在我腦海裡的家族哲學,讓我聯想起日本切腹自殺的武士, 那是在威不可抵的命運之前, 依舊以最潔淨的身軀及心志,優雅地執行最後不妥協的對抗, 那應該是生命的最高潮藝術吧? 我想,我後來會終於離家,其原因大概可以追溯到我當年對父親吊樑自縊的不諒解,即使父親當時已經患了多年憂鬱症,我卻一直無法接受他竟是如此卑微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個在徐徐微風裡似乎輕微搖晃的父親軀體,在我往後的成長日子裡似乎只剩下了一個自蜘蛛網垂掛而下的腐敗蟲子的化身。 而在父親死後,原本輝煌耀眼的奶奶,乍然像洩了氣的氣球,她那一貫持有的家族掌門人的優美姿態,很快地就只剩下了撐不起的皺縮皮囊,在她最後的時日裡,只要我走到她的近旁,就會聽到她喃喃說著:''老天詛咒我們這個家族,命哪。''父親死後不到半年,奶奶也跟著去世了。 我家這個古堡式的老屋裡,僅剩了從來沒有事業經驗的母親跟未成年的我及弟弟,母親把家族企業委託給一個親戚代理,輾轉十年過後,母親才發覺,家族企業已經被親戚經營得只剩一個敗壞的空殼,為了挽救家族企業,母親決定跟一個極其富有的老鰥夫締結婚姻,她們的婚姻就像王朝時代以利益為目的的政治婚姻,亦即,母親從這個婚姻獲得足夠的財力,讓家族得以繼續光彩傳延,而這個富有的老鰥夫改姓我家的貴族姓氏,由此搖身一變從平民提升為貴族。 我在母親與假貴族的盛大婚禮之前的一個星期,就提著行李搬出了家門,當我越過橋頭時,橋下的河床淌流著潺潺不息的河水,那波動閃爍的水光彷彿是河水注視我的目光,河水目光裡所流露的永恆,讓我感到自己的渺小,我不自覺地擺出一副全力奮戰的優美姿勢,回覆河水的目光道:''我並不需要站在這個河床裡,而今天就是我走出河水的日子。'' 或許,那是一種對隨波逐流的命運之反抗,抱著如此的反抗心理我離開奧地利,來到了義大利的斐冷翠城定居下來,原先在大學學習藝術史的我,在城裡開了一家畫廊兼紀念品店,我所交往的朋友是一群來自各國的藝術家,他們有的稍有名氣,有的落魄無名,但是我們幾乎都有一個共同性,亦即,我們全是一群左傾的反傳統的叛逆者,有一陣子我近乎著迷地啃讀著一本又一本有關古典共產主義的書籍,雖然共產主義在今日早已失去了意義,但是,對我來說,共產主義的摧毀精神卻讓我獲得一種解放的感覺,解放自我那古老家族的傳統,解放自那虛偽的貴族外殼,解放自那滾滾河水裡的隨波逐流。 在朋友圈子裡有一個來自中國的藝術系學生,在他的居留權出了問題時,我用革命份子的熱情建議他跟我假結婚,辦結婚手續時我放棄了我的原姓,改姓他的中國姓,當我們走出市政府時,我開玩笑地說:''我終於把我的貴族標籤革命掉了。'' 這個王姓中國友人也開玩笑地說:''妳剛剛才從貴族升等為國王了。'' 我們在擠著觀光客的廣場上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時之間,我竟然搞不清楚那是歡笑的淚水,還是哀傷的淚水,而即使是哀傷的淚水,我也不會讓自己崩潰,崩潰促使形象的摧毀,而就像一個武士,即使面對著一個強大的敵手,依舊得擺出一副全力奮戰的優美姿勢,以顯現形象的緊湊、完整性。 兩年後當我又跟王姓中國友人離婚之後,我並沒有回復到原姓,我想,我真的把我的身世革命掉了。 我真的已經毫不在乎那古堡裡的曲曲折折,假貴族腦中風死了,弟弟接掌了家族企業,然後弟弟結婚了,生了一兒一女,然後他又離婚了,母親在電話裡憂愁地對我說:''妳弟弟有同姓戀傾向,我真擔心會洩漏出去,我們家族的面子哪掛得住呢?'' 我回答道:''跟我住同一個公寓的好友就是一個男同姓戀,搞不好我也是個女同性戀呢。''我優雅地跟母親開著玩笑,雖然我早已有一個男朋友。 這種毫不在乎的心境,讓我感到自己不是那滾滾流動的河水,而是飄蕩於河面上的風。 直到一個月前,當我得知母親得了癌症,以及弟弟因心理壓力過大染上了毒癮,我終於決定踏上十二年後的首次返鄉之途。 走出林間路,我已經來到了古堡前的草坪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自己下著命令:''注意每一個落腳的步伐,它們必須是具有韻律性的動作,然後,抬頭挺胸,以最優美的姿勢最傲然的微笑走向妳的對手。'' 而我的對手,只是一個孤立在大門處的母親。 弟弟正在一家醫院進行解毒心理治療,他的兩個小孩寄讀於一家瑞士的私立學校,一個偌大的古堡只剩下一個孤單的母親,我感到內心的河水在急速上升,近乎崩潰之前,我胡亂擠出了一句話:''媽,妳怎麼變小了?'' 然後為了解除尷尬,我又擠出一句更尷尬的話:''大概是古堡變大了。'' 尷尬,似乎就是我再度身處於老家的感覺,那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我幾乎不知道該怎麼擺放離家十二年的手腳,但是,四周陳年的古董家俱,卻只是默默望著我,彷彿我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與母親面對面坐在客廳裡,當她對我敘述她的病況以及即將進行的手術時,她的下巴微仰,說話的嘴唇恰當地張閉著,她直挺的坐姿毫無癌症病患的跡兆,在她的目光裡,我看到了一個武士,即使面對著強大的敵手,依舊擺出一副全力奮戰的優美姿勢,以顯現形象的緊湊、完整性。 然後,她說:''妳願意回家嗎?家族企業需要自己人管理,至少,留到弟弟又有精力接管時。'' 我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坐著,客廳裡靜靜對坐著兩個擺著優美姿勢的女人。 過了一會兒,我站了起來,想到自己的房間看看,我的房間一如往日,絲毫未變,披掛著晚禮服的假人模特兒依舊站立在鏡旁角落,那是弟弟為我的二十五歲生日所設計裁製的晚禮服,其實,弟弟一直夢想著到巴黎或米蘭當服裝設計師,但是在家族命運的驅使下,他卻守著古堡守著家族企業,所有家族的成敗責任以及世代對斷子絕孫的恐懼,全都沉重地積壓在他的身上,而他易感的藝術心靈,想來是得自父親的遺傳吧? 父親在患憂鬱症的那幾年,幾乎只是不停地作畫,於是,我突然憶起他自縊之前的最後一幅河邊寫生畫,畫中急喘的水流彷彿在奔逃流竄著。 我走近窗子,忍不住把臉貼在玻璃窗上,朝後花園的涼亭望去,玻璃窗前掛著從屋簷垂下的蜘蛛網,在燦爛的陽光裡蜘蛛網閃閃發著亮光,我在亮光的閃爍間,看到了在徐徐微風裡似乎輕微搖晃的父親軀體,以及,他的一顆沉重破裂的心……。 彷彿隔了一生一世的恆久,身後傳來母親的聲音,我望向立在門縫裡的她,她嘴巴微動著在說些什麼,我卻只聽到自己當年一聲又一聲的不不不……。 我的尖聲嘶喊在這一刻轉化成了如下的話語:''我想,我留下,陪妳,也等弟弟回來。'' 母親把身子往後移了一些,半藏在陰影裡的她,眼睛似乎閃過了一絲濕潤的光芒。 但是,我深知,即使我又回來了,我卻不再是同樣的人。 站立在同一條河床裡,息息不止流過兩腳的水不可能是同樣的水,人,不可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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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