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名人談長照近年成為媒體焦點，我質疑雇用外籍看護的他們既不能代表其他照顧者也欠缺對真正孝女外籍看護的大肯定，無論張曼娟龍應台們的痛苦與優雅都有外籍看護不眠不休燃燒生命的付出，就以我個人經驗佐證外籍看護所受待遇，論證台灣這些名人「悲情苦情煽情」的感言的背後，是外籍看護多少付出，及台灣文化對真正付出者的忽視，與台灣媒體喜愛「關懷名人」而忽略現在長照2.0使用人數大於外籍看護雇主人數、外籍看護雇主經濟情況通常優於長照使用者的現象：

圖片說明：名人的長照經驗：龍應台「外籍看護餵美君食物」、張曼娟「媽媽仇恨印尼看護阿妮睡覺」

一、外籍看護有睡眠人權嗎？從我照顧母親到摔落母親的一餐談起

我之前曾在「當外籍看護成為台灣人孝道最後防線」談過我照顧經驗及親眼看到外籍看護照顧發生意外的情況，讀者不能領會我的類比而不能同理外籍看護，看來我必須說白一點並且要條列式，才能說明台灣人要求外籍看護工作24小時是多麼非人道與殘酷。

我母親領有身心障礙手冊並有兩種以上身心障礙，除重度視障外也有帕金森氏症、糖尿病、中風病史，她一耳全聾但不算聽障，要我們24小時關注照顧，包括她用餐時必須時時注意，因為她進食功能退化經常會嗆到，老年人嗆到很容易吸入性肺炎。

她平時睡眠淺，經常半夜就要尿尿，我們都要扶她起床，前幾年骨質疏鬆導致脊椎骨折後，原本一夜兩次就變得一夜五六次，我曾以夜為日的照顧她，那是非常痛苦疲累的日子。

我在「當外籍看護成為台灣人孝道最後防線」談過，因為我過度勞累，當我媽坐在輪椅上，而我坐在床上餵她吃飯時，我竟然坐著睡著，累到把餐盤掉到地上，讓我媽那餐最後幾口飯也吃不成，我說「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我之後都是站著餵她吃飯。」

當時我類比另一位同樣住院、可能是癌末並且有看護照顧的阿姨，當時這位阿姨不斷的呻吟，也不斷的「吵」照顧她的外籍看護，讓外籍看護不得不說「阿嬤，你可不可以不要吵我，我要睡覺，這樣我明天才能帶妳去曬太陽，才能照顧你」。但說完這話後，阿姨也只不過稍微「安靜」一陣子，但之後還是發出痛苦的聲音。

我們住院當時有從不間斷氧氣過濾器的聲音轟轟作響，兩小時就被「媽媽鬧鐘」吵醒的我也時時刻刻都感受到這些「背景噪音」，但是又何奈，這就是人生。

相對的，備受媒體及許多人肯定的著名作家張曼娟被今周刊採訪，新聞標題還用張曼娟「獨力照顧雙親」描述，我看了全文發現其中一段話：

“張曼娟苦笑，她與母親、印尼看護阿妮甚至因此「仇恨睡眠」：「媽媽仇恨阿妮為什麼可以睡覺？阿妮仇恨我為什麼可以睡？變成一個恐怖循環；在循環之中，我覺得照顧真是一件痛苦的地獄之行！」”

這段話有何意義？沒有真正進行過長照的台灣人是完全無法理解的，但我完全能感同身受，只是如果我沒有解釋，大家大概也看不懂張曼娟究竟在說啥！

1.張曼娟說「媽媽仇恨印尼看護阿妮為什麼可以睡覺？阿妮仇恨我為什麼可以睡？」

為何張曼娟母親會仇恨印尼看護阿妮為什麼可以睡覺？理由很簡單，因為印尼看護阿妮就睡在張曼娟母親旁邊，只要張曼娟母親一睜眼或睡不著，看到印尼看護阿妮竟然睡的這麼「香」，就會發生「媽媽仇恨阿妮為什麼可以睡覺」。

2. 印尼看護阿妮如何睡覺？

全台灣雇用外籍看護的人，絕大多數就像我在醫院看到的情況，弄一張小小的看護床在病人旁邊，以便看護隨時起身照顧病人。我相信大多數人沒有領教過睡在看護床上是甚麼感覺，我的父親生前肝癌栓塞、中風、換人工關節，我母親多次骨科、內科手術、中風，我都無役不與，我可以說從未習慣過並且恨死了各大醫院的看護床，每次睡的我下背痛得要死，加上時不時就被我媽吵醒，睡眠不足加上身體疼痛，身心互相影響當然帶來痛苦。

我相信與我有相同際遇的外籍看護也必然承受相同的痛苦，雖然我與全台灣所有的外籍看護沒有甚麼真正的交集，但「同為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似」！

3. 印尼看護阿妮為何仇恨張曼娟可以睡？

我相信全台灣99.99%的外籍看護雇主不會跟她們「換班」照顧病人，但我有家人可以換我回家洗個澡，在醫院住院期間，反而是我睡最多的時間。這幾年來，半夜我在睡覺時，若是聽到母親呼喚，我也必須從床上爬起來去扶我媽起床如廁，我相信印尼看護阿妮也有同等「待遇」。

所不同者，我睡覺的床不是我恨的無以復加的看護床，但張曼娟雇用的印尼看護阿妮睡的床有可能比張曼娟及其母親的床好嗎？

我在今日日本，明日台灣 長照悲歌／從日媳不堪壓力殺害公婆丈夫悲劇談起曾經介紹過日本的精神科醫師片田珠美談到照顧者的壓力，片田珠美醫師提到厚生勞動省的2013年國家生活基礎調查，在共同生活的護理人員中，有壓力的比例是69.4％，若以按性別劃分，男性為62.7％，女性為72.4％，她認為主要原因是「晚上多次被喚醒，無法入睡」。片田珠美醫師說沮喪的家庭護理人員甚至會想要自殺，他們常說「只想從早上醒來直到晚上上床睡覺而死」。

但是，甚至「只想從早上醒來直到晚上上床睡覺而死」對我們及外籍看護而言，都是無比的奢望！

我不知道張曼娟「媽媽仇恨阿妮為什麼可以睡覺？阿妮仇恨我為什麼可以睡？變成一個恐怖循環；在循環之中，我覺得照顧真是一件痛苦的地獄之行！」代表的是她會換班讓印尼看護阿妮好好睡一覺的意思嗎？

4.長期剝奪睡眠是殘忍、不人道和有辱人格的酷刑，台灣雇主要求外籍看護24小時工作！

台灣文化要求外籍看護24小時像不會壞的機器人照顧雇主的至親，龍應台「天長地久書伴組：給美君的信」寫的一段話讓我感觸良多：

「你坐在輪椅中，外籍看護正在一口一口餵你流質的食物。我坐在你面前，握著你滿佈黑斑的瘦弱的手，我的體溫一定透過這一握傳進你的心裡，但同時我知道你不認得我。」

當年我用胃管餵食父親時，我沒有多餘的第三隻手去「握著你滿佈黑斑的瘦弱的手」，前幾年我餵母親吃飯累到把餐盤摔在地上時，我還是沒有多餘的三隻手去「握著你滿佈黑斑的瘦弱的手」，當聯合報記者梁玉芳2022-05-19在現代新孝道／認清能耐 女兒放手媽媽點頭這篇報導中，女兒黃英心（化名）說她也想效法作家龍應台或任何名人，優雅地陪著母親走人生最後一段路。那只有一條路：請外籍看護或送機構。

相對的，龍應台或任何名人的「優雅地陪著」其實建築在外籍看護的痛苦之上，就像「照顧中風母親20年，吳若權體諒缺席的手足：他們不是不愛父母，只是沒辦法處理心中巨大的悲傷」的報導，我完全看不懂吳若權的作家文青論調，我只明白，這些外籍看護絕對付出的比我更多，活得更不像人樣。

二、台灣司法對外籍看護的「去人化」待遇：「法律不強人所難」原則的違反

外籍看護照顧病人有「無限義務」，甚至就是一天24小時之內都有責任，一出事就起訴。理由無非台灣人大概認為外籍看護有賺錢所以可以免於身心痛苦，所以移民署稽查發現外籍看護工被強迫每日工作24小時、陳正芬教授說僅一成五每周放假一次。沒有睡眠沒有休假的外籍看護即便在國際認為是違反人道、酷刑，但台灣司法仍然認為外籍看護在正常人睡眠時間對被照顧者有照顧義務，完全不顧及照顧者剛睡醒可能沒那麼清醒而有不可避免疏忽情形的發生。

講難聽一點，這些花錢請外籍看護的孝子孝女，你們自己有本事在長年睡眠不足一被叫醒就能毫無疏失的照顧自己父母？付了錢就表示妳們可以強人所難？你們自己為何不睡在自己父母旁邊那張小小的「床」然後度過每一天每一個夜晚？

但台灣司法也沒想人類是否需要睡眠，正如我在外籍看護凌晨一點也有上班義務嗎？從老婦半夜上廁所跌死談起所談到，這可能是台灣司法把外籍看護全面「去人化」的例子之一。

三、台灣司法對「長照悲歌加害者」的濫情，以林孟皇求特赦為例

林孟皇法官在台北地院109年度重訴字第8號判決中替一名殺害腦性麻痺女兒的老父親求特赦，我之前有評論過，總之林孟皇法官認為牙痛的腦性麻痺女兒「痛不欲生」，其父殺人理由我認為全台灣所有腦性麻痺者都應該不寒而慄，林孟皇說：

“其曾考慮數種方式來解決次女牙痛問題，然在未能獲改善下，才基於解脫痛苦（次女長年的痛苦、牙痛問題、殺人的罪咎感及未來家人的負擔）的理由，做出以殺人-自殺（homicide-suicide)方式來解決問題。”

腦性麻痺者的「長年的痛苦」並無醫學根據而是基於林孟皇的幻想，甚至引發林孟皇「關懷」長照悲歌的緣由是「王老頭殺妻案」，但當年王老頭殺妻僅是因為其得了帕金森氏症，但林孟皇卻自動腦補成「失智症」還感懷了一番，現在輪到他當審判長了，就可以無視「陳○萍踢腳欲掙脫」的求生意志嗎？我指出這位老父親其實並非獨自照顧女兒五十年，是他妻子前幾年病了才變成他必須夜裡獨自照顧，更大的問題是他還有另一位身心正常的大女兒曾經提議要找看護但父親拒絕，一位身心障礙者的生命權被消滅可以這樣無視嗎？

另一個例子是桃園市楊梅區8旬失智老翁，2021年7月間遭徐姓女婿、陳姓女兒關在陽台虐待致死，地檢署將徐男、陳女各求處25年、20年重刑，桃園地院認其不堪長期照顧情緒失控將兩人各處12年徒刑，那我們來看法院所謂的「不堪長期照顧」是甚麼：

桃園地院於新聞稿中指出，陳女與徐男於2021年2月2日起將陳翁自醫院接回桃園市楊梅區秀才路住處照護。老翁於7月28日死亡。因其罹有中度失智症、四肢無力萎縮，營養不良、失禁等情況，這對女兒女婿的照顧方式就是自年7月22日至30日將陳翁鎖進住處臥室的陽台，其照顧方式包括徐姓女婿兩度拿出馬桶刷毆打，甚至掐住岳父脖子。7月28日把老翁反鎖在陽台後下南部，到30日夫妻才發現父親怎麼一動也不動，徐姓女婿用水桶潑老翁水沒有反應，才驚覺其已死亡。

沈政男醫師對這個事件的評論是「新聞中的女兒、女婿甚至連殺人犯意都沒有，而是一種照顧疏失，應改以過失致死之類罪名來量刑才合理。」，我素來肯定沈醫師評論，但拿馬桶刷毆打、掐脖子、兩天離家不管他死活、潑冷水叫醒，這不叫有殺人犯意？如果一個外籍看護這麼做或父母這樣照顧小孩，還可以說成「過失致死」嗎？刑法第13條第二項規定行為人對於構成犯罪之事實，預見其發生，而其發生不違背其本意，以故意論。這女兒女婿當然是故意殺人！

另一個問題是，桃園地方法院無疑設立了一個新標準，照顧失智者五個多月就被認為是「不堪長期照顧」，如果台灣所有照顧失智者的外籍看護都可以援用呢？

沈政男醫師又說「一位中重度失智長者，平均需要五位家屬來照顧，新聞中雖有女兒、女婿照顧，人力明顯不足。為何他們不聘雇外籍看護？當時因為疫情，外籍看護難以引進。」，他言下之意是外籍看護的「能力」等於五位家屬的「人力」嗎？難怪移民署稽查發現外籍看護被強迫工作24小時啊！

四、從我們家的情況看「名人談長照」的矯情與無意義

我們照顧父母親的長照已經二十年了，父親生前最後五六年肝癌每半年就要栓塞，我就要陪他住院，他中風、脊椎骨折開刀我也有陪，母親這幾年來住院多次、平日的照顧，我寫的也不少，反正關於他們的身障等級至少重度起跳就是。

我的母親偶會失禁，就是要趕去上廁所時會來不及，此時大便會從褲子滑落，她不會講，要我們看到或聞到才知道，那個時候我就要仔細擦地板、沖洗廁所、幫母親換內衣褲清洗等，我不會因此痛罵或不會像前面那個例子責打家暴，因為我是一個非常正面思考的人。

大家沒有看錯，我高度「正面思考」，因為多年前同事與我聊到，單身的他要回家幫八十老母通便，反正就是甘油球、戴手套挖肛門之類的事，這種事即使專業來做也有可能造成挖破出血的狀況，我只不過是清洗地板、廁所、洗內褲，我已經很感恩了。

我母親的帕金森氏症已經吃到最高劑量的藥，但她的手腳還是抖個不停，曾經摔破幾個碗，掉過無數次筷子，我把家中碗全改成鋼碗，拿湯匙給她吃飯，隨時注意她退化的吞嚥功能會不會導致她嗆到。這也發生很多年了，我也不會像王老頭一樣，其妻得帕金森氏症沒多久就忍不了把她殺了。

我們與母親吃飯當然不會跟龍應台一樣看著外籍看護餵食，然後龍應台握著美君的手傳達體溫啥的，我與龍應台的差別是，請外籍看護的人可以優雅或做自己的事，我們要全心全意。

我們有使用長照2.0減輕負擔，我也批評台灣長照量能不足久矣，衛生局到我家時有問過我們需不需要參與支持團體的活動，我看過許多參加者的反應是因為看到更多「更慘的」及對長照2.0有更多了解而得到救贖，由於我非常正向思考充滿正能量，我對長照機制的瞭解更遠勝絕大多數人，所以我還是「自力更生」了。

所以，這些無論是聘請外籍看護肩負起絕大多數照顧責任的龍應台、張曼娟、吳若權們，或是請外籍看護又非主要照顧者的侯昌明，還有諸如此類的藝人。當這些人在電視上或各種場合夸夸其言，在家裡犧牲睡眠犧牲人生可憐兮兮的外籍看護卻從未成為被主要應該感謝的對象，當張曼娟向父親吶喊讓她出門「能夠感覺到自己活著真好，是活下去的動力，請不要阻斷我活著的感覺。」時，台灣的外籍看護們只有15%能夠每週放8小時的假，還有人一年都放不了假。

五、我不是替外籍看護代言，我是替自己與「淪落人」代言

長照2.0的不足，我曾提過兩個例子，一個是我氣喘發作，也不敢「擅離職守」半夜去看急診，由於當時我身邊並無氣管擴張劑，藥局又已經關門，我只能痛苦的喘氣坐著等待天明。

另一個例子是我要動全身麻醉手術，原本預定要住院三天，因為一直找不到夜間喘息及無法送我媽去機構，我手術當天麻醉退了回到病房約兩小時後，我就起身去找開刀醫師說要出院，他問我還可以嗎？我說沒問題且家中情況要我趕快回家，於是我就出院了，但其實在坐計程車到家後一小時，我頭還是昏昏的。

將心比心，台灣的二十多萬外籍看護都是鐵人永遠不會生病嗎？長年每日連續工作24小時、一個人被當成五個人用，身心能健全嗎？

而更多使用長照的我們其他家庭照顧者，因為許多聲量大又掌握話語權的外籍看護聘用者、非主要照顧者大談長照，大家只會邀請這些名人優雅地談長照，卻不知道真正的長照就一個字「累」，無論媒體訪問了這些人多少次，已經居於社經優勢的他們的經驗，無論對台灣長照制度的改進或給類似境遇者的經驗參考，能有甚麼幫助？

不過又是給她他們一個寫作或談話的題材罷了！

我提過「愛長照」「長期照護是拿命來換的工作 政府說沒錢，人民怎麼辦？」提到的故事，一名女士從年輕時就開始照顧自己的失智媽媽長達14年，她的媽媽離世後，卻發現自己得了子宮頸癌末期，她說：「我照顧我媽媽14年，現在她死了，我也要死了，我不覺得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無助，政府你是不是應該要做些什麼！」

現在的台灣，不僅是政府做得不夠，聘請外籍看護的人也沒有真正發自內心的感謝她們替你們下了十八層地獄，而媒體無論報導了多少，對台灣長照制度的改善，又能有多少幫助呢？

Blackjack 2022/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