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王夫之《青玉案》艺术特色
——诗词札记
桃花春水湘江渡,纵一艇,迢迢去。落日赬光摇远浦,风中飞絮,云边归雁,尽指天涯路。
故人知我年华暮,唱彻灞陵回首句。花落风狂春不住,如今更老,佳期愈杳,谁倩啼鹃诉。
这是王夫之晚年作的一首词。具体写作时间已不可考,但从词的结拍看,它可能作于康熙元年(1662)桂王政权灭亡之后。词的内容是追忆一次与朋友的别离。
“桃花春水湘江渡,纵一艇,迢迢去。”起三句先写离别的季节、地点及景物,暮春三月,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春水上涨,在湘江的渡头,作者驾着一叶轻舟,随着迢迢的流水,向远方驶去。这里没有直接写到友人的送行,也没有具体刻画离别时的心情,但通过这桃花春水明丽景色的描写,反衬出自己别离的难堪。江淹《别赋》说:“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借美好的春色反衬别离之悲。江淹是指送者,本篇是指行者,思致有别,但各尽其妙。王夫之曾主张“以乐景写哀以哀情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薑斋诗话》)这里正是一个例证。
“落日赬光摇远浦”以下四句,写作者舟中回望离别之处的情景。“赬光”,夕阳的余辉。“远浦”,友人送别之处。回首远眺,那在夕阳余照中的远浦,在波光水影之中,自有一种令人神远的意境;而那渐渐飞向遥远天涯的风中柳絮和云天归雁,却给人一种苍茫邈远前途漫漫的感觉。四句融叙事、写景、抒情为一体,亦赋亦比亦兴。这空中的飞絮,云际的大雁,和自己目前的境遇正复相类,也是自己凄暗渺茫心理状态的生动反映。王夫之论诗,说写景要“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 薑斋诗话》),这几句写景,可以说正是作者眼中所见和心中所感的交会。
“故人知我年华暮,唱彻灞陵回首句。”换头两句写与友离别时的情景。这里既未写握别时彼此间的互道珍重,也没有写依依惜别的深情,却突出地描写“灞陵回首”的送行歌声,不但含意极为丰富,而且使这场离别增添了黯然神伤的意味。“灞陵回首”,指王粲的《七哀诗》。其中“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一首,描写了汉献帝和平三年(192)关中一带人民遭受董卓部将李催等纵兵摧残、流徙死亡的惨象,控诉了这些“豺虎”的罪行,反映了诗人忧国忧民的哀伤心情。本词中“灞陵回首”则借以反映清兵入关后人灵涂炭的悲惨现实,揭露清军屠戮抗清人民的罪行,同时还包含着这样一段史实:1645年南京被清兵攻陷,福王被杀,江南又出现几个南明政权。活动在西南地区的桂王朱由榔政权,曾得到农民起义军的支持。1647年,王夫之在衡山举兵抗清,兵败后,退居肇庆,任桂王政权行人司行人。时权那奸王化澄当国,陷害忠良,王夫之三次上疏弹劾,险遭谋害,经农民起义军领袖高必正营救,始脱险辞归湖南,当时王夫之才三十多岁。而现在年华已暮。桂王政权内的孙可望又专横跋扈,猜忌贤能,国事如此,怎不令人哀伤痛苦呢!两句将异常丰富的内容和感情蕴含在《灞陵回首》的送行歌声中,使人于反复吟诵之中感到无穷的意味。
“花落风狂”以下四句又掉转笔触从追忆回到现实。四句说,现在又是风狂雨骤百花凋零的暮春季节,而自己年更老大,建功立业恢复国家的希望是愈加渺茫了。“花落风狂春不住”,表面上写暮春三月的衰败景色及春光的最后流逝,实际上暗喻桂王政权的风雨飘摇及最后灭亡。“啼鹃”,即杜鹃,相传为古代蜀帝杜宇魂魄所化,啼声凄切。词人常借以抒写亡国之痛。如刘辰翁《兰陵王》:“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文天祥《酹江月》:“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王沂孙《高阳台》:“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这里说:“谁倩啼鹃诉”,也是借杜鹃的啼声来抒写亡国之后的悲凉心情。全词在啼鹃的哀怨声中收结,无限凄婉。无限悲凉。
王夫之的诗词,大都记叙抗清经历,抒写亡国之痛,悲凉沉郁,哀痛感人。朱孝臧《彊村语业》评其词说:“苍梧恨,竹泪已平沉。万古湘灵闻乐地,云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骚》心。”这首《青玉案》通过“忆旧”,抒写了作者深沉的亡国之哀,充满着浓郁的悲凉色彩,正是一首“字字《楚骚》心”的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