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袖唱和一脈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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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0月初,毛澤東在重慶談判期間,應柳亞子的一再求索,將作於1936年2月的《沁園春·雪》書贈。柳亞子向來自視甚高,讀罷詠雪詞而尊毛澤東爲詞壇“第一國手”。郭沫若看到毛澤東題寫在柳亞子紀念冊上的墨迹,詩意蔥郁,即步原韻吟出和作,抒寫“國步艱難,寒暑相推,風雨所飄”的憂國憂民之情,並錄奉毛澤東。不數日《新民報晚刊》編者輾轉獲得抄稿,率先在報上發表。一時間各方和作接踵而來,成爲一場蔚爲可觀又別具生面的思想文化戰線上的交鋒。郭沫若寫出第二首和作,上闋是:
說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輕飄。
看今古成敗,片言獄折;恭寬信敏,無器民滔。
豈等沛風,還殊易水,氣度雍容格調高。
開生面,是堂堂大雅,謝絕妖嬈。
諸多和作中,指責詠雪詞有“帝王思想”的不在個別,而《大公報》主筆則以連載數日的長文《我對中國歷史的一種看法》影射詠雪詞作者與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爲伍。以主筆標榜的“不黨不私”的至公至正,這篇文章所産生的影響遠較一些唱和之作爲大。郭沫若奮筆寫了《摩登唐吉珂德的一種手法》,針鋒相對地斥責這是“別有作用的文章,借題發揮,卻且借錯了題”。
以詞論詞,郭沫若推崇毛澤東及其詞作“氣度雍容格調高”,斷言攻擊詠雪詞儘管氣勢洶洶卻是“無損晴朝”。果不其然,待到毛澤東爲詠雪詞的主題寫出“作者自注”時,人民共和國已如東升旭日,光照寰宇。毛澤東寫於1958年12月的注文是:“雪: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文采、風騷、大雕,只能如是,須知這是寫詩啊!難道可以謾駡這一些人們嗎?別的解釋是錯的。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郭沫若將詠雪詞書爲扇面。1962年,越南人民的領袖胡志明主席到北京,郭沫若將這把摺扇贈送給這位通曉中國舊體詩詞並與毛澤東有著親密情誼的革命家和詩人。這可算是爲詠雪詞添了一則頗有趣味的詩話。
毛澤東的自注也好,郭沫若的全力維護也好,對於人們解讀這首影響深遠的詞,無疑提供了不容忽視的依據。然而經過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的積澱,尤其是其間還發生了一場稱之爲“文化”的“大革命”,郭沫若對詠雪詞的解讀和維護是否還會與作者若合符契呢?
欲與李白同誦“游泳詞”
步韻奉和,往往表示唱和者讀原作後的感受,也有表現另一題材以抒發別樣心境的,這時更多的是體現唱和者對原作所懷的忻慕情感。1957年1月,毛澤東詩詞18首在《詩刊》創刊號上發表。郭沫若對其中的多數作品早能暗誦,但集中誦讀這樣多的作品還是給詩人帶來了極大的喜悅,激發出濃鬱的詩興,《試和毛主席韻》三首就這樣從胸臆間流瀉出來:依《念奴嬌·昆侖》原韻,繪狀京華北郊小湯山“一脈溫泉無色”,謳歌“兵民同享溫熱”的時代變遷;步《浪淘沙·北戴河》原韻,描寫“看溜冰”時的生動場面,抒發65歲的老者“爭著先鞭”的壯心;寫得最富才氣且不露步韻痕迹的是《水調歌頭·歸途》:
不羨天池鳥,不慕北溟魚。
瞬息乘風萬裏,鐵翼雲中舒。
才到新西比利,已過烏蘭巴托,
瀚海覽無餘。
誰謂乾坤大?渾似一漚夫。
高歌倦,雄談歇,展畫圖。
長城驀地眼底,岪鬱盤雲途。
地上山山橫黛,天上人人俯首,
又見昆明湖。
錦繡山河好,今朝氣象殊。
此後,郭沫若偏愛《水調歌頭》的詞牌,時有吟詠。1968年2月,久不出京城的郭沫若追憶四年前遊採石磯登太白樓感興,賦《水調歌頭》,下闋是:
君打槳,我操舵,同放謳。
有興何須美酒,何用月當頭?
《水調歌頭·游泳》,暢好迎風誦去,
傳遍亞非歐。
宇宙紅旗展,勝似大鵬遊!
這首詞後來引進他晚年最重要的著述《李白與杜甫》一書中,又不止一次書贈他人,想來頗爲自賞。同是浪漫主義詩人,郭沫若對李白頗多同情的理解。然而要讓李白與自己一起來吟誦毛澤東的游泳詞,多少有點煞風景。這固然反映出詩人對游泳詞的推崇,但也確實是個人崇拜使然。不過還須一提的是,也正是在這一年,郭沫若針對青年學子的穿鑿附會,在復信中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作了這樣的解答:
用上了《論語》中的一句話,有豐富的幽默感。主席游泳本身便是教訓,一定要在字句間去追求,容易失之穿鑿。當然,追求也是好事。
想想作答時的時代氛圍,全民族處於劍拔弩張的階級鬥爭的迷亂之中,郭沫若卻以“幽默”釋之,確乎難能可貴。
“大聖毛”另有所指
1959年之後,毛澤東的詩詞創作大多以“反修”爲主題。毛郭之間,如果說四、五十年代是毛唱郭和,那末到了六十年代初便是郭唱毛和。
《七律·和郭沫若同志》是毛澤東讀了郭沫若1961年10月25日所作《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之後于同年11月17日的和作,未依原韻。如果撇開作品的具體指向,兩首取材於古典名著《西遊記》的作品都不乏人生哲理。郭沫若特別痛恨唐僧的“人妖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因而竟至於有“千刀當剮”的深痛。毛澤東則以“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爲鬼蜮必成災”的詩句顯示出大政治家的謀略。毛澤東後來對英譯者說:
郭沫若原詩針對唐僧。應針對白骨精。唐僧是不覺悟的人,被欺騙了。我的和詩是駁郭老的。
較之原作,和作更顯高明,故郭沫若在次年1月初讀到和作後“受到了很大的啓發”,當天即以和作原韻再和一首:
賴有晴空霹靂雷,不教白骨聚成堆。
九天四海澄迷霧,八十一番弭大災。
僧受折磨知悔恨,豬期振奮報涓埃。
金睛火眼無容赦,哪怕妖精億度來。
毛澤東接讀這首和詩後,在致康生的信中說:“和詩好,不要‘千刀當剮唐僧肉’了。對中間派採取了統一戰線政策,這就好了。”寓莊於諧,涉筆成趣。
唱和一般須依原韻,郭沫若奉和毛作莫不如此。毛澤東則不然,以意和之,並不拘泥于原韻,想來更多是從寫出一篇“反修”的大文章著眼罷。郭沫若縱然以情緒的偏激而遭到領袖的反駁,卻也爲妙用雙關以直接歌頌領袖而自慰罷。文革中北師大學子求教,郭沫若在復信中特意強調“一拔何虧大聖毛”一句中的“‘大聖毛’是有用意的,你們似乎沒有看出”。郭沫若讀到毛詩中的“今日歡呼孫大聖”,一定是倍感欣幸了。
從“元旦書懷”到“領袖頌”
1963年元旦,毛澤東在《光明日報》上讀到郭沫若的《滿江紅·元旦書懷》。這首詞作於中國人民剛剛走出三年困難時期之際,以飽滿的激情謳歌人民及其領袖的“英雄本色”,其中“天垮下來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曾書爲聯語奉贈陳毅,足見詩人對以毛澤東爲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敬仰。毛既爲“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的謳歌所鼓舞,更因“桀犬吠堯堪笑止,泥牛入海無消息”的斥責而感發,1月9日寫出和作,以蒼蠅、螞蟻與郭詞中桀犬、泥牛呼應,抒寫“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必勝氣概。
並非巧合,也正是從此時起,毛澤東決定對“現代修正主義”發起“反擊”。1962年12月30日淩晨二時,毛澤東致函鄧小平,親自對“批修”檄文作出廣播和見報的安排。
在除夕和元旦讀到這些“反修”的詩文,毛澤東激起何等的興會。在短短二個多月的時間裏,《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接連發表七篇文章,印證了毛澤東在唱和中發出的“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的反擊號令和“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緊迫心情。後來相繼發表的“九評”就更是衆所周知的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反修”導致“文革”。1967年元旦正值文革最激蕩的時刻,發表《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的墨迹。與往年不同的是:一、由春節提前到元旦,二、由《光明日報》易爲《人民日報》,三、沒有郭沫若的詮釋文章。
自1964年春節起,《光明日報》連續三年在春節這天於頭版頭條發表毛澤東詩詞墨迹,同時配發郭沫若的釋文。由原唱者來爲這首《滿江紅》寫釋文就更是順理成章了。但文革改變了這一慣例。迹近民主人士的郭沫若得到毛澤東的明令保護,但處境亦頗爲微妙,無法以爲毛詞撰寫釋文來顯示“依然文壇泰斗”的榮耀。這年秋天,也正是“西風落葉下長安”的時令,郭沫若將這兩首《滿江紅》書爲橫幅。頗堪玩味的是,詩人將原題《元旦書懷》易爲《領袖頌》,想來是更突出詞中“有雄文四卷,爲民立極”的意趣吧。寫詩自然不免藝術誇張,但以詩人的作派,還是讓人與風行一時的“最高指示”産生某種聯想。
苦澀的結句
縱然爲個人崇拜推波助瀾,郭沫若在文革中還是疊遭磨難,憑著對毛澤東的竭誠擁戴,進入九屆、十屆中央委員會。但就在郭沫若以“無產階級知識份子”的代表人物活躍於政治舞臺的時候,更直接的打擊落到這位年逾八旬的耄耋老者身上。
1973年5月,毛澤東提出批林必須結合批孔。在召見江青時,他念了一首類似順口溜的詩:
郭老從柳退,不及柳宗元。
名曰共產黨,崇拜孔二先。
8月5日,毛澤東又召見江青,令其手記七律一首: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
祖龍魂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
毛澤東指著爲他排印的大字本《十批判書》說:這是供批判用的。1974年1月下旬,江青以傳達毛澤東指示爲名,召開中直機關“批林批孔”動員大會,兩次使郭沫若當衆蒙受羞辱。1月31日,周恩來同張春橋一起前往寓所看望郭沫若,並將毛澤東所寫七律、柳宗元《封建論》及注釋等材料送郭。周恩來表示:不要急於寫批判文章。
面對毛澤東親自發動的“批林批孔”,郭沫若不能不有所表示。2月7日,作《七律·春雷》:
春雷動地布昭蘇,滄海群龍競吐珠。
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餘辜。
十批大錯明如火,柳論高瞻燦若朱。
願與工農齊步伐,滌除汙濁繪新圖。
肯定秦皇,否定孔子,推崇柳文,貶斥自作,無一不是應對毛澤東《七律·讀〈封建論〉,呈郭老》的指責。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也不失爲一次唱和。和者是出以衷心還是違心,只有自己知道了。
郭沫若與毛澤東有著近三十年的詩交,竟以這樣一次充滿惶恐的特殊唱和劃上苦澀的句號,真令人歔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