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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200506
2020/05/06 11:45:22瀏覽255|回應0|推薦9
驚醒!

因為深夜的房中傳來腳步聲!

他猛地翻身坐起,卻差點從沙發上摔下?

沙發?

是了,房裡所有陌生的事物,終於隨著他心跳狂燥的清醒而重新賦形上了該有的意義——點著平日不用的小夜燈,是為了在床邊留下點光線;屈就在沙發上,是為了將比較好睡的床空出來;而理應享受這一切的人,此刻卻沒在床上,僅是站在書櫃旁,看著他,腳邊落著團凌亂的被子。

「小晴,我……」

他接下來想說的話,全被哽在了喉中,因為沐在乳乳月色下的,是小晴——她穿著件寬大的襯衫,遮著該遮的地方,但布面上微妙的摺皺,依舊托出胸脯的小巧;薄衫上透過的月光,則映著腰身的纖細;而寬大的衣襬,雖然稍稍掩住了下頭令人遐想的曲線,卻怎樣也遮不住大半截白晳的大腿。

好美……,尤其是裸著的腳踝……。

但女孩完全沒意識到這些,就只是拿著那副相框,顫著話音問道:「這是……?」

是什麼?他本想這樣蒙混過去,但是……唉,怎麼會讓她先看到呢?算了,反正房間中也就那只相框,再怎麼裝聾作啞也無濟於事,對吧?
於是,「我爸,」他用乾澀的喉嚨避重就輕:「在我七歲時就死了。」

「他旁邊的小孩是誰?」所以小晴繼續追問。

最後,不得已,「是我,」他終於回答,但依舊不死心地想帶開話題:「那是我和他最後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我僅存最後一張的親人合照。」
「你看起來不開心。」小晴試著配合。
「因為我恨…很不喜歡他。」他不自覺地揉起太陽穴。
然後,「那個人…提到他父親時,也是你這個動作。」小晴後退了兩步,讓手揪住胸口,因為,她想起了很多,真的很多的很多。只是,那些她不願意再想起的事,那些她竭盡所能層層裹起的塵封,現在就讓一張相片輕易地撕碎:「所以,相片裡的男生,真的就是……你?」

他頓了頓,好吧,「抱歉…,」這兩個字,等於承認。

「為什麼。」小晴孱弱的身子開始顫抖。
「抱歉。」但他也只能這麼說,要不然還能說什麼呢?抱歉,我瞞妳這麼久?對不起,我就是妳想的那個人?或是,我錯了,當初真的不該這樣對妳?

有那麼多話,該講什麼?又該從何處開始講起呢?

唉……,還是……,乾脆就從頭說起吧。

****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稍早,學校裡的同事們都還在他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著見晴,一邊也勸她少喝點,還得時不時也阻搶走差點被打開的啤酒罐。畢竟,別再喝了啦,見晴,妳不是從來沒喝過酒嗎?真的,別這樣!把身子弄壞了也救不回孩子,不是嗎?
但見晴哪聽得進去?作業是她出的!要是沒有這份作業,那幾個孩子又怎麼會一起住到同學家?然後發生那種事?直到現在連屍骨都找不到?

唉,說到孩子,雖然不一定是自己的學生,但山裡的學校就那麼小,哪個孩子誰又不認識呢?於是,在見晴傷心的哭聲中,又逐漸夾進了老師們的許多啜泣。

除了他。

他沒有哭。

或是說,他沒辦法哭。

因為他很愧疚,因為他直到最後一刻才看出異狀,於是他無法原諒自己,因為,他是唯一曾經歷過這一切的人。

但他卻選擇將這一切遺忘。

直到災難重現的那晚。

上個月的那晚,三天前的颱風才剛掃過,沒為深山裡的村子帶來什麼災情,唯一的困擾,是小小的雨一直沒停,就這樣整整下了三天。
讓他越來越不安的三天。
老天吶 ,是他忘了什麼不該忘掉的?還是何事應該想起來卻想不起來?為什麼這種會讓他如此坐立不安的事會被踢出腦海?難不成是跟著他拼命想忘掉的童年一起被遺棄?
所以到底是忘了什麼?又想不起來什麼?他就這樣煩燥了整整三天,直到第四天的清晨……。

山谷中傳來隆隆的低鳴。

該死!!

幹!他從床上跳起,衝出房門,在村子的小路上狂奔,口裡則拼命地大喊:

「來了!來了啊!!逃!快逃!快逃啊啊啊啊!」

他淒厲的吼聲就這樣迴盪在緊緊相臨的屋簷間,彷彿只要嘯吼得夠大聲,便能喚回家人…童年的家人……童年時失去的家人。

在嘶啞的吼叫聲中,他終於想起不該被忘掉的事。

****

七歲的那年,也是這樣的颱風,這樣的雨。三天,雨不停地下了三天,而無法修繕的屋頂也就漏水了三天。
於是,他才會在濕濡的床上輾轉難眠,一邊怨著身邊的老爸為何能呼呼大睡,又為何……屋外小溪的水聲會減弱…減弱……再減弱………?
當溪水的潺潺完全消失,他終於忍不住好奇,輕輕地翻身,下床,出門。他很慶幸自己沒吵醒任何家人,如此,才能在微微的晨光中穿過狹窄的巷弄,離開村子,爬上可以遠眺小溪的高地,呆呆地看著在逐漸亮起的天光下,一道由洪流與巨石組成的高牆,自溪谷奔流而下,撞開橋梁,翻出堤防,剷平農地、樹木、溫室跟房屋,跟他家的房屋……,跟他家房屋裡的家人………?

照理來說,土石流的轟鳴聲很巨大。但他聽不見,他只聽得見自己淒厲而無助的嘶吼:

「來了!土石流!土石流來了啊!!逃!快逃!快逃啊啊啊啊!」

但喊啞的喉嚨也阻不住滾滾的土石,那麼巨大的東西有它自己的生命。而當蠕動的大地終於停歇時,所有的東西才跟著停了下來,洪流、雨、水、風…、時間……,跟世界。

****

倖存的村民找到了他。

憑藉著開山闢地的韌性,村子的人們咬著牙,養活了自己,也養活了孩子們。
為了他們死去的鄰居,也為著自己死去的孩子。
就這樣,他也長大了,被送到城裡的師專念書 ,畢業,回鄕,回到養過他這個孩子的山上。

現在,終於能輪到他牧養山上的這群孩子了。

每天,他都會開心地笑著,在看著這群孩子的時候,在看著村子又重新充斥著歡笑的時候,在……看著她的時候。

她,新進的年輕老師,一個不顧家人的反對,堅持一定要到山裡貢獻自己所長的女孩。
迎新會上,叫見晴的女孩在大家的喧鬧起鬨中,紅著臉宣告她早已名花有主了。但他並沒有覺得惋惜,或是不甘,相反地,他只覺得見晴好面熟,彷彿在哪裡見過她?
難不成是高中同學?

「不,」事後見晴認真地對他說,「我是你高中老師!」

「我的天吶…,」他苦笑著,「聽得懂這種笑話的人都能當我媽了!」他對見晴的背影嚷著。
「乖!我的好兒子!」女孩甩著淘氣的馬尾轉進教室。

以媽跟兒子互稱的兩人成了好朋友,於是,只要下了課,他就會帶著見晴認識村子——偷偷去族人的禁地看螢火蟲漫天飛舞,在溪邊浸腳時聽著蟬鳴,望著秋風自一整片鮮紅的楓樹林上掃出屬於山林的海浪。
當然,也包含了在寒夜裡聽著見晴的泣訴,為著不再是她的男友,和不是她的那個女人。

他將見晴送回學校的宿舍,然後,一個人站在外頭,看著屋裡的燈點亮,站著,看著,直到許久之後,燈光熄掉。

那天起,他們不再相偕出遊,也不會在休息時閒話家常。但他知道這不是結束,因為,小晴看著他的眼神,不再和以前一樣只透露著他們僅是朋友。

所以,他思索著,是不是該準備進行下一步了?

然後,打破這一切準備的,是颱風、下了三天的雨,和那場不該突如其來的土石流。
在村子中狂奔嘶吼警告的他,痛恨自己為何會忘掉這些,但再怎樣的後悔也無濟於事,土石流該來就會來,該帶走的,它決不會留下。而這回,無情洪流看上的,是低矮堤防邊的那排屋子,以及為了完成作業而住在同學家的孩子們。

開出作業的小晴深受打擊,即便同事們再怎麼安慰也沒用,小晴就這樣一瓶啤酒開過一瓶,直到醉倒在他家的客廳。
同事們早已知道他們兩人間的關係,再者,小晴不也是這樣才會讓自己在這裡醉倒的?於是,眾人託他照顧女孩,然後,便各自離開,回家。
而他,也只是賓賓有禮地幫小晴稍稍整理,便將女孩抱上床,而他自己,則窩進屋角的沙發。
畢竟,還不急,不是嗎?

只是……。

深夜,屋中的腳步聲將他驚醒,他猛地翻身,卻差點摔到地上。
他坐起,見到小晴已然起床,站在書櫃旁,手裡拿著一個相框。
好美
但小晴只是顫聲問:「這是…。」
「我爸,」他的喉嚨好乾,「他在我七歲時就死了。」
「他旁邊的小孩是誰?」小晴的聲音中加入了更多的顫抖。
「是我,」他老實回答,卻又試著想帶開話題:「那是我和他最後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我僅存最後一張的親人合照。」
小晴聽出來了,並強迫自己也跟著配合:「你看起來不開心。」
「因為我恨…很不喜歡他。」他下意識地揉起太陽穴…。
然後,一切的心防破碎,「那個人…提到他父親時,也是你這個動作……。」小晴後退了兩步,用手揪住胸口,因為,她想起了很多,那些她不願意再想起的事。但此刻,那些層層裹起的塵封,卻被手中的相片輕易地撕碎、潰決、崩毀,讓回憶的淤膿一湧而出:「所以,相片裡的男生,真的就是……你?」

「抱歉…,」他承認了。

「為什麼。」小晴孱弱的身子開始顫抖。
「抱歉。」但他也只能這麼說,要不然還能說什麼呢?抱歉,我瞞妳這麼久?對不起,我就是妳想的那個人?或是,我錯了,當初真的不該這樣對妳?
「為什麼要這樣做?」小晴後退,再後退,直到背抵住了門,退到無路可退。
「抱歉,」真的,他試著靠近:「抱歉,見晴,初次在學校見面,我就知道妳忘了這一切,因為,妳沒認出我。」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小晴強忍著崩潰。
「因為…,我……,」他篩撿著最恰當的理由:「因為害怕,因為,那時我什麼都沒留下,就這樣逃開,我……」

「不!」但小晴惡狠狠地打斷他:「我要問的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所以……,」他也只好這樣反問:「妳全都想起來了嗎?」

****

雖然現在的時間有點不合適——太晚……而且是真的太晚了。但是,他還是選在這個時候出發,駕著車,開上通往山裡的泥巴小路。
而哭過的小晴,則坐在副駕駛座上,闔著眼,依舊穿著那件寬鬆的男人襯衣,以及,裸著一雙無瑕的大腿……
幹!石頭!他猛轉方向盤,在最後一刻避開!靠,專心點嘛,他對自己說,好不容易都走到這步了,別把一切都搞砸了好嗎?
於是,他忍住,不再偷看小晴的大腿。就只是專注地開車,直到開上山徑的盡頭。那兒,有座隱沒在濃密樹林後的小池塘,是他之前帶小晴來看螢火蟲的地方。

他就著月光看著小晴安詳的臉龐,然後,伸手,輕輕撫過她的耳畔。
小晴睜開眼,定睛看住眼前的人,然後:「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心中的一個聲音跟著響起,跟著小晴的問題一起重疊:「你你為什為什麼麼要要這樣這樣做做……。」

那個重疊的聲音,他聽過,十五年前就聽過了。
十五年前,他被村民收養時,那個大人都出去工作的十四歲午後,他帶著還不叫作見晴的小妹妹進到房間。當那些不好的事發生時,女孩口中鬼打牆般的囈語,就是你為什麼你為什麼你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什麼要樣樣什………。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突然睜開眼的見晴問出她這一輩子的恨,而臉上驚恐的神情,竟和當年如出一轍?

那句話直接鉤出了他常年深埋在心中的陰霾,鉤出了當年村民在深山中找到失蹤女孩的場景,更鉤出一切就要東窗事發的恐慌。
但天曉得女孩竟是失了魂似的,自此不再講一句話?成天就只是坐在二樓的窗口,用空洞的雙眼看著樓在往來的村人,看著,看著,看著……。
看到他全身發毛,生怕哪天女孩會突然開口,吐出真相。
於是,國中畢業那天,他便一個人跑到山下,半工半讀。從此沒再回過村子,沒再寫過一封信,沒再打過一通電話。
唯一的消息,來自在鎮上偶然遇到的同學,並從那熱切的問候中猜到,原來村子裡依舊沒人知道他做過什麼事!
所以,「誒,你還記得那個女孩嗎?」他冒險問道。
同學也只是聳聳肩:「沒人知道怎麼回事,只聽說是突然就沒了記憶,後來被出養給山下的親戚,之後就沒人見過她了,父母、親友、村民,都沒有,連村子都沒再踏進過一步。」

真的沒有人再見過女孩,包含了他自己!終於,人生又有了希望!於是,他回到山上教書,然後,在迎新會上再次遇到那女孩。
這回女孩叫作見晴,忤逆著家人的意願,跑到山上實現自己願望,還認識了已經忘掉的他。

雖然,他從未忘記。

但這樣不是很好嗎?一切都重新再來過?

所以,他帶著見晴去找螢火蟲,聽蟬鳴,看楓濤,伴著失戀的心碎,然後,讓見晴愛上他,真正的愛上他。

直到在他房中,被那張照片喚醒塵封已久的回憶,讓相紙上的大哥哥,切開了她心中層層包覆的自我保護,讓內心裡最深刻的恐懼,赤裸裸地暴露在那野獸面前,令她只能像隻落巢的雛鳥,瑟縮在屋角無助地顫抖,囈語著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做…。

就跟當年的小女孩一樣。

或是說,那個被遺忘的小女孩又回來了。而這種事,怎麼能發生呢?
決不能讓小女孩出現!決不能讓小女孩出現在村民面前!決不能讓小女孩說出一切!!

於是,他上前,褪去褲子,勒住小女孩的喉嚨,用力,直到她真真正正的斷氣為止。
末了,他把屍身塞進副駕駛座,調整好姿勢,讓見晴看起來只像是睡著,然後小心翼翼開上小路、開進深山,直到小路盡頭的湖畔,他之前帶見晴來看螢火蟲的地方。
他就著月光看著見晴安詳的臉龐,伸手將頰上落下的髮絲鉤回耳畔。

但理應死去的見晴竟睜開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哇哇啊啊啊啊!!!他慘叫!他跳開!他……,他……想起來了,白痴啊!有什麼好怕的呢?

不是早就把見晴綁好了嗎?車斗還載著許多石塊呢!

只是……還沒死嗎?

他望向車上正狠狠瞪視著自己的見晴。

算了,他想,是死的、是活的,不是都能沉到湖底?

快動手吧,待會兒還有一大堆事要處理呢。
而且該死的,怎麼會搞到讓大家都知道小晴最後是和他在一起的?所以還要裝成小晴去她宿舍整理行李,開著她的車到山下,嗯,記得要避開監視器,喔,還得用她的手機撥幾通電話,傳簡訊跟校長交代一下,當然,這一切都要帶著手套。

就像當年他做那件事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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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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