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手花店事業,感覺才像昨天,事實上連于文自己都不願相信一晃眼已是二十年青春歲月過去,想起背著吉他從東北角坐火車北上的自己,正值青春年華的身形曾經吸引多少目光的投射,如今不知是賀爾蒙作祟還是怎樣?臉上不僅油光滿面,三不五時嘴角附近還會冒出一顆顆濃孢,搞得她煩惱極了,過去任誰不是羨慕她皮膚姣好從不長青春豆的嗎?如今……她也不得不服老了!抬頭看還在科大唸書的工讀生凱蒂,整天零食不離手,卻怎麼也沒見她多長過一塊肉,返身向自己,已經盡量少吃多動了,腰上面那一圈肉卻怎樣也消不下來。更別提即將高職畢業的Cathy了,每天早晚只見她從化粧包裡拿出睫毛膏朝原本已明亮的眼珠子上下輕刷兩下就已豔驚四座,哪像自己只要稍微沒睡好覺,臉色就難看到不適合出門。難怪下班時間一到,就會有人守在門外等著送Cathy上學,于文心裡暈船的想;如果我是個青春男兒,鐵定也逃不過Cathy天真無邪的一記微笑,年輕真好--------------
「于姐,妳手上這束黃玫瑰要送哪兒呀!?有人.....有人情人節送黃色玫瑰的嗎?」Part-time的阿丹天生有個大肺活量。
「噯呀!你快點把車上那一堆花替客人送到就好,管客人高興訂什麼顏色的花幹嘛?!你知不知道于姐、Cathy和我已經從幾天前就忙到現在了嗎?快送貨去吧!等會兒回來還要再裝一車的花哩!?趕不上吃便當就不管你了-------------」與阿丹年齡相仿的凱蒂總愛和他鬥嘴,于文知道大伙兒真的都累了!特別是自己,連續幾個清晨上花市進貨就已經把她的腰累到挺不直了,更別提回到店裡還要完成一束又一束客人指定包裝的花束了,情人節嘛!一年又有幾個節日值得自己如此賣命哩!?她想起以前身邊總有劉庭陪著,兩人遨夜把客人預訂的花都插完後,她會央著劉庭一路殺到麥當勞點上雙份早餐、喝它幾杯熱咖啡、讀完7-11剛上架的早報,然後才肯坐回車內任劉庭將自己載往內湖花市趕買下一批訂單要用的花材------------------
「對了!阿丹,要給劉姐的那束香檳玫瑰可千萬別忘了放進車裡去喔!?」
于文突然想到劉庭和羅教授分手也差不多十幾年了吧?為了那段感情,劉庭是怎樣的委屈著自己,想不到當她寒了心離開羅教授後,教授大人不僅婚離成了,而且還迅雷不及掩耳的又再結了一次!?當然新娘不是苦戀他八年的劉庭...。經歷如此的情感挫敗,劉庭當時幾乎失去活下去的動力,要不是劉媽媽不厭其煩的落淚開解和于文早晚不離身的陪伴,真不知道那一年的劉庭怎麼能夠走到今日……。
于文聽說羅教授後來娶了一位比劉庭更美、更辣、更年輕的女人,同學們不忍告訴她,因為……那女的也是羅後來的學生。
「于姐,妳別擔心,我還想去看看劉姐的寶寶哩!?」阿丹在店門外喊著。
「是啊!劉姐生孩子後,我們都還沒去看過她.....于姐,劉姐和寶寶們都好吧!?Peter大哥有沒有從上海飛回來看他的Baby啊!?」Cathy的手一路忙著,嘴巴卻一刻也不肯閒下來。
「嗯.....劉姐很好啦!只是身體還沒調養過來,你們知道……小寶寶還沒滿月,夠劉姐她忙的,我們就耐心點,多給她一點時間休息休息吧!現在劉姐身邊早晚都有劉媽媽陪著,妳們就別擔心了………等小寶寶滿月後,我們再一塊去她家裡看她吧!?」在于文的心裡其實是那麼心疼著劉庭,但面對這兩個十八、二十歲的女孩,她能多說什麼嗎?她要這麼早就拿著棍棒敲碎她們對愛情、對婚姻、對男人的期待嗎?不……她不準備這麼做,這麼做實在太殘忍。
劉庭一直以為這一次自己是遇對人了!當羅教授的謊言重創她之後,她心裡想Peter就是那個要陪自己走一輩子路的伴侶!於是她拋下臺灣的一切閃電嫁給了這個留美建築師,甘願為愛走天涯與Peter一起到人生地不熟的內地打拚。可誰也沒料到,當兩人攜手打造的事業開始嚐到賺錢滋味時,Peter竟告訴她,自己和團隊裡一位中國籍放過洋的設計師惺惺相惜,他說他和劉庭的婚姻其實是個錯誤,他說對方給他豐沛的靈感和生活的動力,他說他自己的心從來沒有如此劇烈的跳動過,他說他對不起劉庭,願意把公司20%的股份分給她------------
那天,劉庭給于文打了一通電話請她到機場接她回台北。
半年後,小寶寶出生了。
劉庭說,他和他談離婚的那個晚上,自己其實是準備滿滿一桌他愛吃的菜等他回家吃飯,她預備要要告訴他自己懷孕的好消息,那陣子Peter忙於工作,經常夜宿公司,而劉庭則是上海、北京、香港飛竄著洽談業務,兩人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她知道他一家單傳,有了子嗣的消息鐵定會讓中年又晚婚的他欣喜若狂-------
劉庭說:股份我是照他說著拿了!就當他是給小孩的生活費和教育金做贊助吧!而……那一晚,我只能吞淚如吞飯的把手上一大碗飯菜吃光,其餘的話就再也沒力氣吐出來了。
算是給他的一種懲罰吧!她說她永遠不會告訴他,在台北,有一個流著和他身上一樣血液的他的兒子。
還是……這是老天爺給自己一再看錯男人的懲罰呢?!為甚麼傷痕累累的好像是自己的心,從來就不是那個背叛自己的對方!?她一臉淚水和著一夜未眠的鐵青,讓坐在駕駛座上的于文千百萬個不捨。
于文怎麼會不記得呢?劉庭最愛香檳玫瑰。
那年林青霞嫁給香港富商邢李遠,新聞畫面裡滿坑滿谷的香檳玫瑰是如何鋪陳所有女人夢境裡的愛情花床啊!?劉庭說她要的不多,只要一個真心愛自己的男人手捧十二朵香檳玫瑰,告訴她他愛她,會一輩子甘苦與共-------------
「于姐,是阿丹打的電話啦!他說那束黃玫瑰花的地址不小心弄丟了!怕妳罵他,要我翻翻有沒有客人留下的訂花資料,可是我在收據存根聯上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妳……記不記得那地址或客人有留電話嗎?!我打過去問好了!天快黑了,如果這束花不能即時送到,我們一定會被客人K死的。」
「喔!阿丹的電話我來接吧!Cathy你快幫這位先生把花包好,他還要一張情人節卡片,別忘了提醒客人在卡片上簽名喔!這樣收到花的人才會知道這花是誰送的…..」
「妳願意陪我到美國攻讀碩士學位嗎?」于文很清楚這二十年來自己的心是如何越變越剛強冰冷的。
民歌餐廳老板說要推薦她認識一位唱片製作人,以她的歌喉和創作能力,想不大紅大紫實在太難--------------
她知道邵桓的父親是抗日名將之後,當他聽說自己兒子的女朋友大學沒畢業就跑去餐廳駐唱,打一開始就反對他們交往,誰料到他倆卻越愛越深,如今邵桓退伍準備出國唸書,竟跟家裡說要和于文結婚然後倆人一起出國深造,他這個決定讓家世背景顯赫的邵家掀起一場革命,當邵桓父親看見于文出現在電視台節目裡自彈自唱時,簡直要給氣炸了!直嚷著要和自己的兒子斷絕父子關係,說他一毛錢也不會留給這個逆子,邵桓的母親只好以淚水攻勢成日向于文喊話-----------
于文的出片計畫因為和東家理念不同硬是被上層冰凍了五年,那時的于文因合約綁身根本無法駐唱賺錢,弄到最後走頭無路,她只好投靠老同學劉庭,劉庭知道她的窘境後便領著她到母親開設的花店幫忙,誰知道這個忙一幫就是另一個十年,如今這家花店已經屬於于文和劉庭共有,她們兩人相濡以沫的陪伴著對方渡過生命裡的高低潮,她覺得劉庭總是比自己勇敢,竟然有勇氣一愛再愛,哪像她,為了不讓邵媽媽傷心,為了不耽誤邵桓大好前途,她忍痛勸邵桓出國追尋自己的目標,她還假樂觀的和他”約好”等他拿到學位而自己也在歌壇闖出一片天時兩人台北再見,雖然她知道自己是願意為愛放下一切的,雖然她明知這一別要相見談何容易,可是當時她如果堅持要和邵桓在一起,勢必弄得邵桓與他父親絕裂,說甚麼她都擔不起這樣的罪名........事實證明,多年後的台北街頭,自己非但沒有成為一個全方位歌手,反而是在狼狽的送花的途中與邵桓和他美麗的妻子撞個正著------------------
天黑了,街燈早已成排點亮,于文催促著要大伙下班了,該上學的都上學去吧!她說:除非真的有人腦筋"散"到這種地步,在最後一秒鐘才想起今天是情人節,要不就是被女友架著來買花的小器鬼,否則這麼晚了,差不多該是花店關門的時候了!
「阿丹!別忘了給你女朋友帶一束花回去喔!」她一面整理花材一面提醒阿丹。
「于姐偏心,我們女生怎麼都沒有?」凱蒂和Cathy撒嬌的說。
「笑死人了!妳們兩個,哪有人自己送花給自己的啊!?今天是情人節耶!?叫妳們的男人送花來吧!妳們兩個大美女又不是沒人要……」阿丹和那兩個女孩又開始舌戰了------------
「于姐,劉姐的電話!」Cathy喚她進門,阿丹一手就把于文手上捧著的花盆接了過去,點頭示意其他的花材由他們來搬就好。
「于……嗚嗚……,于…………。」于文接電話的手彷彿沾上劉庭的淚了。
「劉庭,別哭了!做月子,哭不得的…」
「嗯……嗚………。」又是一陣啜泣,于文也無力安慰對方了。
「謝……謝謝妳,虧妳還記得我最愛的香檳玫瑰……」沉默了許久,劉庭終於能心平氣和的把話說完,其實兩人當了這麼久的朋友、這麼久的姊妹,關心和打氣哪裡是需要語言文字的贅飾呢?!可是有心的于文還是在情人節卡片上讓大伙都署了名,而她自己則寫下:
有一天妳會遇見妳的邢李遠的,我相信---------
夜是真的黑了,把剩下的花材放進冷藏冰箱保存後,于文這才能開始結算今天店裡的收入,辛苦了整整一個星期,只換來手上這疊混著各式怪味的鈔票和幾乎要被人搬空了的花店陪自己過節---------她實在厭倦這麼過日子了!飛跳的青春、狂妄的夢想何時離自己如此遙遠,任憑她怎麼伸手去抓卻一滴點也抓不回--------回家去吧!她心裡想,離開這個讓人聯想到自己孤單的充滿節日氛圍的地方吧!或許她頂樓的家,正是那個可以遠離情人節氣味的地方。
套上雪衣外套,她依然能感覺今年冬天的刺寒。
爬上老舊的五樓公寓上加蓋的小套房,她告訴阿丹:客人交待那束黃玫瑰花只要擺在五樓通往六樓的鐵門前就好了,不需簽收,因為收花的主人還在上班--------
「哇!這束黃色玫瑰花好美!!」于文不禁為鐵門前這束手藝出眾的花束發出讚嘆-------
「于姐,黃色玫瑰的花語不是原諒嗎,我猜這個送花的人一定想要收花的對方原諒自己犯過的錯吧!」她想起阿丹下午捧著那束高雅的花束前前後後端詳時,嘴巴還不斷叨唸著。
「不錯哩!阿丹,你怎麼一下子懂起人心來了!?原來你不笨嘛…….」Cathy還和他抬著槓。
「喂!妳沒禮貌喔!好壞我也在花店工作了幾年好不好…」
阿丹真的不笨,她確實需要自己的原諒,她需要原諒自己蹉跎了美麗的青春和純真的情愛,而這樣一種渴望被救贖的心情任她如何掩飾,都欺瞞不了自己的芳心---------
但……阿丹也真是笨,因為確實有人會自己送花給自己,而那答案如果不是沒人追求,肯定就是比台北夜色還要濃烈的這一份寂寞吧!她想。
打開繫在黃色玫瑰身上的卡片,一字一字的她要唸給中年的自己聽,彷彿多年前她年輕的愛人忘記說出口的祝福:
情人節快樂!
邵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