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新竹清泉部落的路程比原先預測的狀況還要來得漫長曲折,從高速公路下竹東交流道,沿著122號公路前行,彎蜒多竹、鮮少出現聚落的山間道路,若遇上滿載陸客的遊覽車爭訪張學良將軍故居,被卡在車隊之後,行車速度宛如蝸牛爬坡的駕駛們,必然要按捺不住如此景狀,開始咒罵起承攬大陸觀光客生意的旅行社,怎不換租小型巴士載客入山哩!?因為這樣一條緊捱溪谷而闢的羊腸小徑本是入山唯一通道,開著大型巴士出入,已十足考驗駕駛員的技術,更別提上山過程中,親眼目睹的道路坍塌和落石區幾處碎石墜落的驚險畫面了!眼看八、九月颱風旺季即將到來,這座曾經在三年前桃芝風災中受創嚴重,2004年艾莉颱風中,更有15人慘遭活埋運命多舛的山地部落,拙於觀天象、對史料和在地環境一知半解的現代人,蠻橫入侵這座祖靈忘記保佑,山地子弟大量外流,滾滾黃溪縱切,高危山谷包圍,彷彿與世隔絕卻又間留一隙的原民故鄉,你以為它的神秘幽歌,那麼輕易的就能被咱們這些趕集似的過客竊取傳唱嗎!?


                或許蔣公當年就看懂了這點,所以批准張學良少將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趙荻在此廝守,是啊!榮華富貴時,身邊陪伴你的常常未必是同一個人,甚至-----------許多時候,你的門院是車水馬龍,你的廳堂是人聲鼎沸,凡俗人怎會不懂得要在這個時候錦上添花、藉機謀利哩!?一旦哪日樓倒了,才知人間所謂至情至意、不離不棄、貧賤不移的真感情,如何在兵馬倥傯之際輾轉尋來,如何在階級權利盡失的異鄉毅然伴守,如何心甘情願宛如籠囚的五色鳥,明知你身上羽翼依舊豔麗,明知你心中依然能起數萬甲兵,然在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政治現實裡,在軍令如山的軍法審判標準下,學良將軍在護送蔣公下廬山的途中,是否早已了悟此去後半生,將從此與家國興亡無關,自己的戎馬身涯將從這段下坡路後,再也得不到昇揚與平反?!


                說真格的,我一點也不在乎史官們替這些大人物拍案寫下的定論,人生許多事情雖說都有標準可循,然南半球的夏季怎偏偏就和咱們北半球的相反?當你冷得雙手快要凍僵,恨不得抱著棉被或火爐上班上學時,地球的彼端,有許多人可能正在沙灘上享受他們的日光浴、並大嗑冰淇淋,自然界的法則總是因地制宜,但人為標準卻一點人性、彈性都不具,所以,我不打算著眼在兩岸政府和人民對張將軍兩極化的評價上,那是歷史學家和有奶便是娘的生意人(政治家?!)拿手的絕活,我只是個過客,頂多比一般遊客多了一點浪漫和自取其擾的憂鬱,所以才會為看張學良故居而特意趕路,於是在這大山大水間,我讀到的是被軟禁的有志難伸的落難將軍,在偏遠險惡的環境中,他插翅也難飛出人心的猜忌和防衛,最終只能認命將鴻鵠之志寄託於親治明史,專注於讀書、勤勞於躬耕,以企換得自由行動的微薄人權,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在張將軍尚有體力行萬里路之年,自由對他而言,始終是那輪天上高懸的明月,美麗而遙遠,註定這輩子他都只能遠觀而未得褻翫...........


                 我說過不以歷史功過論英雄,我只是個遊山玩水訪古尋幽的性情中人,在張少帥的故居巡禮後,我頓然發現,那些令我駐足良久、陷入沉思的地方,竟都是他與二夫人鶼鰈情深、共伴共讀的腳落,一臺縫紉機,一張藤製書桌,兩張比鄰的藤椅,這些簡樸卻溫暖的畫面,早已深深震憾我淺薄自私、短視近利的愛情觀,如果溫莎公爵不愛江山只愛美人的選擇可以教全世界的有情人盪氣迴腸,那麼趙荻女士對張學良將軍的疾病相扶持、貧苦不離,是否也應當在浪漫七夕來臨前,重新被世人認識、歌頌?!



                 當然,三毛女士之所以選擇在清泉部落蹇居,雖有其為丁松青神父翻譯"清泉故事"一書作前景提要,然而一個人會決定在某個地方停留或居住,難道不包括一些旁人難以看透自己卻冥冥可觸的命定和機緣?三毛果真循著這麼一份神秘力量來到了清泉部落,丁神父為他覓得的民宅,被命名為頗貼切於她心性的"夢屋",儘管三年多來她大半時間是埋首在上坪溪對岸的天主教堂神職人員宿舍裡,但作家三毛寧可選擇荒僻偏遠、物質條件極差的清泉部落暫居,卻拒絕與城市流俗合污沾染,不就充份透露清泉部落必然有其殊異的山水意境、人文情思,才能讓有情有意的風流人物,無巧不巧的都在這裡留下了他們輕簡如仙子,視富貴如浮雲的足跡和倩影?!


                流浪,不在撒哈啦,在清泉,如逝水般的英雄人物、文人騷客胸臆之中究竟有多少我們隨意走訪但卻怎樣也看不透的孤高情懷,如上坪溪兩岸層疊起伏的山巒;又有多少我們擷景留影但卻怎樣也留不住的澎湃想望哪?!就像清泉部落和天主教教堂環抱中流泄的滾滾黃溪,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它會告訴多少意外或特意到訪的遊客,誤將清泉部落當作故鄉,其實只是他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次、最後的一程-------------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