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初夏的陽光穿透樹林暖暖的灑落下來，在地上映出一個一個清晰明亮的光影，風輕輕吹撫著林梢，光影隨著儀態萬千的枝椏盡情搔首弄姿，耀眼而燦爛，那一朵一朵盛開的絢麗光芒下卻烙印著一個孤獨背影。

站在既不會太濃密也不致於太稀落的樹蔭底下，李水源壯碩的形體被投射下來的光線切割成無數細長碎片，樹影與光陰在地面上重疊糾纏再也分不清彼此。

李水源的眉頭還緊緊的鎖著，一臉莊嚴肅穆的瞪著完全與地面貼合的影子。影子為甚麼會是黑色的？被閃耀的陽光所刻劃成的影子不是應該是金色的嗎？是誰把那明亮斑斕的金色光芒全數剝離帶走而只留下一整片的黑暗？他囈語喃喃，但想也知道不可能有任何答案。

像被誰特意裁剪下來就那樣被棄置在地上的黑黑長長的影子，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裡，是死了嗎？李水源納悶的瞪著地上的黃土，一陣輕風拂過，把一部份的沙土翻起帶走，沒多久清新的空氣就被黃色的塵土混濁了。不可避免的吸入那樣的不潔空氣，有些沙塵卡在他的喉嚨深處，任憑他咳嗽咳個不停，那沙粒卻還是緊緊的鎖在根部，就那樣勉強的保留下來。

他應該要感到高興的，但除了心裡殘留著空洞感強烈的難聞氣味外，只剩下嗅得出死亡氣息的深沉絕望而已。為國家犧牲奉獻是他身為中華民國一份子所應盡的責任與義務，他並不怕死。他怕的是父母哀痛欲絕的眼神，怕的是妻子痛徹心肺的哭號聲，以及他那一對年僅五歲終日天真無邪好奇的打量著眼前這個大千世界的兒女。

不知不覺的嘆了口氣，把夾帶著大量黃沙的空氣吸進肺裡，再慢慢的吐出，吸入，再吐出，吐出，再吸入，直到胸口的鬱悶逐漸消失淡去為止，他才停住一再重覆的動作，抬起頭從樹梢望向天際，幾朵經過梳子梳的又細又薄的雲從這一頭流向另一頭，以順時針方向繼續轉個不停，直到一點一滴的被吸入天空的最底層裡，再也甚麼都看不見為止。

地球還確實的在運轉著，從雲的流向可以清楚知道。而他還活著的證據是他會餓、會累、會渴，在這塊土地上住著他想關心的人，和關心他的人。

天空，還是天空。幾千幾萬年都一成不變的繼續包容著生活在地面上的無數世代，看著他們盤根錯節成長壯大，同時也看著他們錯落沉沒萎縮結束。他忽然感到一陣感傷，那樣清澈的天空他再也看不了多久了，趁著今天還能放眼天下，就讓他一人細細品味這朗朗晴空吧！

以往他駕著飛機衝上雲霄時，總是專心一意的盯著儀表板，生怕有個一萬萬一的，那他可就直接上天堂去了。這麼多次出勤任務他都意外的存活下來，只盼即將執行的任務他也還能夠如此的幸運。不過他從來沒和任何神明打過交道，因為他一直認為相信自己比盲目膜拜神祇來的重要，現在才想起他這一生並沒有任何稱得上信仰的情感，想臨時抱佛腳也不知道應該先去抱誰好，看來他連該怎麼交好運都不會，更遑論其他了。

想也沒用，還是把握時間回家和家人好好的聚一聚吧！能和家人相聚的時間不多，這【安樂飯】也不知道還能吃上幾頓，軍長給他兩天的額外假期，美其名是體貼他的勞苦功高，而實際上也只不過是和古代犯人秋決前大魚大肉的恩賜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作用而已！雖然中間的過程不盡相同，結局卻是殊途同歸，全都是等著領死。

再一次抬頭看著天空，太陽已經向西又移了幾寸，光芒也不復先前那般的耀眼璀璨。不知打哪兒來的雲全都聚攏過來，漸漸看不見天空淡藍的底色，只有幾處因為雲層鋪設的不夠均勻透徹而露出一點藍色出來，不過也只是那樣而已。

差不多要下起雨來了吧！他想。左腿的腿骨像被一支看不見的鎚子輕輕敲打著，感覺有點刺痛又有點酸軟，那酸痛在不斷的提醒著他另一場風濕即將發作。

「阿源－」不遠處響起一個不急不緩的聲音，那聲音在既定的領域中規矩的往前游去，簡直就像拿著尺一筆畫出來的簡單線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