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婆過世雖然已經快邁入第十個年頭了，不知為何，每次想起和她的點滴相處，我還是常常情不自禁淚流滿面。

姨婆是一位奇特的新時代女性，雖為清末初生，但思想開明的中產階級父母從小就讓她和兄弟姊妹接受西式教育，中學後更是離家住校，最後學得一技之長成為護士，在北平協和醫院和廈門的救世醫院都服務過(擔任到開刀房護士長之職)，來台後在妹婿(也就是外公)的診所任職，也協助照顧家母。在大陸時，姨婆衣服有人洗，房間有清潔工打掃，不必為生活瑣事煩心，穿訂製旗袍、吃冰淇淋、看福爾摩斯偵探小說、逛遍著名景點，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摩登都會女性。因為看到長六歲的姊姊嫁入豪門，卻生活不幸抑鬱早逝，抱獨身主義的姨婆，一直是經濟、思想獨立自主的新女性，一直到她九十六歲生病前，還是自己外出打理財務，擁有自己的社交圈。

姨婆頭腦敏銳，樂於接受新思維，和相差將近七十歲的我從無代溝，我會告訴她學校發生的事，我們會一起看經典西洋電影，或新的外國影集，有時也會一起看當時流行的“瓊瑤”或“花系列”連續劇，記得有一次某部當紅瓊瑤連續劇的主角們要到家附近的百貨公司辦宣傳活動，姨婆還興致勃勃的提出要我帶她去，令我大吃一驚。雖然我們最終沒去，因為一來她當時已經九十歲，我怕人太多擠到她而受傷，並且恐怕太多人也看不到；再加上我從來不是追星族，對這類活動是敬謝不敏的，不過等到姨婆過世後，每次回想到這件事，我雖然莞爾，卻又十分自責，因為這好像是記憶中她唯一主動開口要求我幫她的事，我竟然不能理解她的赤子之心，沒能幫她達成心願，那時二十出頭的我真是太不懂事了!

姨婆並不是只有光鮮時髦的一面，上國中前，我們和姨婆、外婆住樓上樓下，因為媽媽是職業婦女，所以我和妹妹等於是兩老帶大的。姨婆更負責家中的飲食大事，從採買、烹煮到善後，每天要煮六口人的晚餐再加上至少爸媽的便當(每天四、五道菜)，還要準備午餐，其實是很辛苦的，當時不懂事的我有時心裡還嘀咕，飯菜怎麼沒變化(唉，幼稚啊)! 輪到我自己當家，每天最多不過煮兩人的中飯和晚飯，常常就覺得黔驢技窮，變不出花樣，才驚覺姨婆很偉大，真是汗顏!

我的童年生活也充滿和姨婆互動的記憶: 姨婆幫我梳兩根辮子帶我到公園盪鞦韆；在我只有兩三歲還未到上學年齡時，帶我到附近的幼稚園看朝會儀式，然後她笑咪咪的看著我在欄杆外跟著小朋友蹦蹦跳跳的唱歌跳舞；上小學時每天接我上下學，即使後來妹妹也上學，我們兩結伴自己去學校，一遇到下雨天，雖然我們有帶傘，我永遠記得每次走出校門口看會到她站在那邊等我們的熟悉景象；小學時，中午三不五時她會用提鍋裝著剛煮好熱騰騰的湯麵給我吃，令同學好生羨慕；暑假早上，我們祖孫倆有時會起個早出去健行，有一次還繞圓山一圈才回家；我喜歡和姨婆比身高，直到身高超越她了才停止、、、、。和姨婆相處的點點滴滴，不只限於我小時候: 大學聯考放榜後，姨婆很高興，有一天主動提出要和我到校園看一看；上大學了，有一陣子我還會撒嬌要姨婆幫我綁辮子；有時她也會陪我走十幾分鐘到車站等公車，這些雖然都是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小事，卻是只有屬於我們倆的記憶，也是我人生中無價的回憶!

隨著自己長大懂事，姨婆也年齡越來越大，我雖然理解有一天姨婆會離我而去，但是從我有印象起，她就像天上的太陽，熟悉而永恆，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實在無法也不敢想像姨婆不在會是什麼樣子，只能逃避的不去想這個必然的結局，每天祈禱上帝讓她長命百歲。

出國幾年後，十年前的這段時間吧，接到爸爸的電話，爸爸是一個不會小題大作之人，卻告訴我姨婆重感冒住院，情況危急。我趕回台灣，看到姨婆氣若游絲的躺在病床上，勉強朝我點頭示意，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直以來精神抖擻的她。在我懇切祈禱下，後來意志力極強的姨婆雖然奇蹟似的出院，但是沒多久又因固執不肯叫人攙扶，獨自從椅子上爬起時跌倒而摔斷髖骨。勉強開刀的結果(不開刀不但骨折處疼痛，永遠只能躺在床上)，卻因為才重病初癒元氣大傷，手術麻醉後心肺功能更為受損。那段期間除了有二十四小時看護外，因為其他人都要上班或上學(外婆年紀大不便外出)，又幾乎是我們祖孫兩單獨相處，我白天都到醫院陪她，和她說話，或買蛋糕給她吃(因為她食慾不振，只能盡量給她喜歡吃的東西)。雖然姨婆神志甦醒，但是可以看出頭腦不如以往清晰，並且身體狀況也不樂觀，我內心焦急但愛莫能助，這是我第一次體會人生到了盡頭的無力感，也親身經歷生命的脆弱和無常。

這樣過了幾個星期，情況沒有變壞也沒有好轉，我在台灣也待了一個多月，沒辦法也只好回美國。最後一天離開醫院時，我很不捨但沒有哭，因為不想讓姨婆傷心，雖然知道可能是天人永別，但是也很無奈，因為整個復原時期或結果很不確定。後來姨婆情況惡化，住進加護病房，隔年的一月二十日凌晨逝世，享年九十六歲。

對姨婆的過世難過是常情，但是令我驚訝的是，即使事隔多年，我還是這麼思念她。隨著年齡和人生閱歷的增長，我更加體會姨婆的偉大和不容易，她不是沒有脾氣的完人，有時也有小小的固執，偶而會離家出走一下午(去看她朋友)，但是她很清楚自己的選擇和定位(選擇單身，後來幫忙照顧我外婆以及家母的家庭)，一生不麻煩別人，總是付出；最令我感動的是，對我和妹妹是完全不求回報的感情付出，盡全力的愛我們。和大多數人比起來，如果說我有一個相對健全的人格，我想應該歸功於我是在一個充滿愛的環境下長大的，而姨婆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更是功不可沒，姨婆，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