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8   12:35

　　當我以時速６０的騎速呼嘯在環湖道路上，在一個接著一個的連續急轉彎之中，我對夜晚的澄清湖感到一片陌生，我甚至覺得這時的天空，像是等待噬人的怪獸；環湖道路旁的環湖光廊所散發的紅、藍燈光，倒像是兒時記憶中那些廉價的燈紅酒綠，其後一片燈光灼灼的美食餐廳卻讓我想到所謂的朱門酒肉臭！

　　並沒有人得罪我，只是我此時心慌意亂，我在前往醫院的路上不停的胡思亂想，幾百個腦筋急轉彎之下，就是不敢、也不忍去想到待會兒見到的公公會是什麼模樣？我的眼睛感覺被風吹的好冷，它似乎又再結冰了，但是，誰在乎呢？

　　雖說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之路，沒有人能永遠長命百歲、長生不死，但是此時，我多希望能做些什麼，好分擔一些老人家的痛苦，減輕他的疼痛；好讓我的先生多盡一些他總認為做的太少的孝道，讓小孩多享受一些來自祖父如待客般客氣的疼愛，哪怕我依然得懷著伴君如伴虎的心態，但是此時我真的只希望老人家能無病無痛啊！

　　走進病房之中，適中的室溫又讓我結冰的眼睛解了凍，淚水依然又沒有打聲招呼的流下。跟先生交接完該注意的事情之後，他說要回家打理最近或許需要的一切葬儀事項跟屋內家具擺置，以防屆時手忙腳亂；他要挪出一個地方設置靈堂！

　　老人家的臉龐逐漸失去生氣，當我的雙手不捨的輕理他稀疏的髮絲，我雙手的紅潤更顯得他的皮膚蠟黃，他皺在一起的五官說明了他的疼痛難耐，我輕拍著他的背脊，俯身貼近他的耳朵輕聲的說：「爸爸乖，我幫你呼呼喔，爸爸要聽話別亂動呀，你身上現在貼著一些儀器的連線喔，你想方便就儘管方便在紙尿褲上，我待會兒幫你輕理擦拭乾淨哦！」他無意識的撕扯著身下的成人紙尿褲，我出聲制止著他的掙扎。

　　在我輕拍之下，他又沉沉的昏睡著了，他現在總是整日昏睡居多，止痛劑、止痛針已經無法有效的減輕他的疼痛了，然而在昏睡當中，他偶有的一些無意識舉動仍會讓我驚慌失措！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幫助他？

　　他又在扯身上那些監視生命跡象的儀器連線了，我趕上前去抓著他的雙手制止他，公公說：「我要上廁所……我肚子好痛啊！」我輕聲安撫著說：「爸爸，這間治療室只有儀器沒有廁所呀。你現在身上有穿著紙尿褲呢，就方便下去吧，我會清理呀。」

　　公公氣急敗壞，心浮氣躁卻又無力的虛聲說著：「氣死了…煩死了…叫妳往東，妳偏要往西……。」我知道，在無意識狀態下說的一切都不能算數，但是眼前他的這些痛苦，我只能全然無力的看著，心疼著；此時我好想哭，我好無助！

　　我好生氣，這個時候爲什麼不請一位看護呢？我始終無法當公公是失去意識的病人，在我眼裡，他始終是那位高高在上，不容冒犯忤逆的一家之王！時至如此，面對著他，我依然不敢放肆；我只能像呵護一個小朋友般的輕聲對他說話。

　　我當然知道眼前我的先生爲何不肯請看護──因為，我們都期待老人家能夠清醒！當他清醒之後的第一眼，他一定希望看到照顧他的人是我們這些家人，而非陌生的看護；只是我照顧病人並不專業，我好累……好累！

　　想問：難道凡事事必躬親，親力親為才叫做孝順嗎？

　　恍神之中聽見：「妳是怎樣？瘋了？居然叫我便溺在紙尿褲上？真是氣死我了！」公公居然看似清醒的教訓著我，我雖然哭笑不得，但反而開心他的責罵；這表示著他尚有一絲清醒。

　　「爸爸，我說過啦……我一定會幫你擦的乾乾淨淨唷，別擔心呀！」「真的可以便溺下去？真的會幫我擦乾淨？」我回答：「放心，我一定負責幫你打理的很乾淨、很舒服喔，然後再幫你抹上香噴噴的乳液，你就不會乾癢囉。」

　　不確定他是否清醒著？然而聽了我的回答，公公像個小孩子一樣的笑了，但是無神的雙眼失焦的看著前方，這抹笑容著實帶著幾分詭異，不禁讓人心生寒意，心裡極端的不舒服！眨眼之間，那抹笑容倏然消失，老人家灰黑的臉色、空白的神情，竟然讓我的腦海中浮現兩個字；我能問誰去求個明白：難道這就是大限將去所說的——死像？

　　我沒有詛咒老人家的意思，可是我的心裡暗罵著自己太狠毒了；我流淚懺悔著自己的鐵石心腸，雖然我知道自己明明是一個柔軟的人。

　　「笑一個。爸爸……笑一個，我要回台北囉，來——笑一個給我看！」秋香小姑雙手捧起公公瘦削的臉龐，不捨的輕聲說著。

　　老人家咧開嘴角扯出一絲笑意，笑容像曇花一現，盛開之後就要凋謝；公公笑容之後帶出了嚶嚶的哭聲，秋香小姑跟他額頭貼著額頭之後，緊緊的擁抱著老人家。

　　我瞥過頭去不忍看這生離的畫面，我怕秋香小姑這次離去之後，再回娘家來就要面對死別；生離死別總叫我心碎欲裂啊！

　　這個曾經意氣風發、霸氣十足的老人在半昏半睡之間，強忍著腹內肝腸寸斷的疼痛，氣若游絲的對我說：「盡量待在我的身邊——別輕易離開我呀！」我拉著他的手，溫柔的對他說：「爸爸放心，我一步也不會離開你的，你乖乖睡著呀。」

　　站在病床旁，我扯出幾張濕紙巾小心翼翼的擦拭著公公的臉，眼角、鼻翼、嘴角、嘴唇，再用雙手溫熱了嬰兒油幫他按摩著龜裂的皮膚，我細細的端詳著這個老人：他依然乾淨，我喜歡幫他打理的清清爽爽的，往日他總是光鮮亮麗、一派紳士的出現在眾人面前；此時此刻，除了脫了形的憔悴面容讓人心生不捨與不忍之外，他依然是我敬畏的老人家，哪怕之前他曾經帶給我委屈跟傷害，現在，我仍然當他是我的逆境菩薩。

　　安撫著老人家入睡之後，我直起身子呆立在一旁，聽著他無意識下唧唧哼哼的呻吟聲，我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外公的面貌與笑容。

　　讀高二的時候，我也曾經幫忙照顧中風的外公，然後在一次放學之後，莫名無由的直奔外公的住處，才發現外公竟在那個讓我莫名心痛的日子去世──想著我又要再一次的面對親人的離去永別，看著心跳監視器上的曲線，如海浪一樣的上下起伏變化著，看著公公的手腳不由自主的抽搐著，想起前幾天我還幫他刮鬍子……。

　　我推開治療室的門，走到洗手檯前用水打溼我的臉，並且一次又一次的洗著手，直到手指感覺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