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睿驀地攥起大夫的衣襟，嘴角扯出極度森冷的狠色，怒道：「老東西，你若治不好我女兒，我叫你一家老少陪葬！」

　　「丞相大人饒命、饒命啊……」張大夫當即跪倒在地，連連嗑了幾個響頭，「小姐中箭於背上，本不致命，然而箭上有劇毒，便是再世華陀也難救啊！小姐若有一息尚存，草民自當盡力挽救，只是小姐氣息已無，脈搏已斷，人死不能復生哪！草民妻兒無辜，請大人高抬貴手，放過草民一家啊……」

　　父相，莫生老大夫的氣……

　　黑暗中有一股意識在無聲遊盪，柳寵娘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彷彿徘徊在生死之間的朦朧境界。那裡迴響著她熟知的聲音，猶若近在耳畔卻又飄遠無落處，沒有半點響應的能力；那裡感受不到利物撕裂胸口的劇痛，即便記憶清楚鮮明，感官卻像是麻痺了般地失去感知能力，僅僅殘留著一縷思想纏繞不離，像是眷戀，像是掙扎，在人間靜靜聽著一切。

　　然為何說她死了呢？她若死了，為何意識卻清楚得好像活著一般？她甚至還記得司空娣提到過的死劫，所以，她是死了麼？

　　「相爺，奴才曾耳聞城外有一位傑出的醫女，施針用藥不若正統醫術，雖有旁門左道之嫌，這幾年卻有不少為病者起死回生的訛言。如今小姐已然……相爺不妨一試。」羅玉恭謹的聲音略有猶疑地響起。

　　「找！給我找來！」柳睿忿然吼道。

　　二人說話的同時，四下還斷斷續續地飄出抑壓的抽泣。

　　「要哭到外面哭去，莫在這兒惹人煩！寵兒已歿，你們姐妹倆便再也沒有用處。」柳睿怒喝，口吻卻忽然詭狠起來，「寵兒生前待你們若親姐妹般好，念及過去情誼，不如……你們便陪葬罷？」話畢，取代啜泣的是一陣驚恐啞然的抽氣聲。

　　不！父相，您莫如此，元嫣元嬈是無辜的，不該連累她們的呀……

　　柳寵娘有些著急，想將她內心的懇求大聲喊出。她的意識始終無力地穿流過那些聲音，強烈得急欲衝破漫天的黑霧，然她甚至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想睜眼卻不知眼睛在何處，想發聲卻不知嘴巴的位置，想使力卻找不到著力點。

　　忽聽一聲膝蓋落地，羅玉搶道：「奴才斗膽，懇請相爺網開一面！長小姐若知侍候她多年的元氏姐妹落得如此下場，定會傷心自責──」

　　「小、小姐還有心跳！相爺，小姐還沒死，她還有心跳！」元嫣陡地尖叫起來，略帶哭音的話聲急切而驚喜。

　　心跳？柳寵娘下意識便想伸手去感受胸口的跳動，可她仍是被困在一片黑霧中。

　　父相、父相，寵娘在這裡啊！

　　室內隨之響出一陣騷動，她幾乎在黑暗的空間裡看見柳睿匆匆探視的期待，好想用行動告訴他她還在，讓他莫再生氣遷怒……

　　「方才是誰言之鑿鑿道我女兒死了的？」柳睿問話聲陰森。

　　「不可能，腕上脈象全無，怎會獨獨還有心跳？再說柳小姐中了劇毒，毒入五臟六腑，幾乎是當場死亡，何有生機？怪哉，怪哉，草民即便曾在宮中習醫多年也不曾聽聞過……」張大夫的喃喃自語滿是困惑，又多了一分身為醫者遇見奇難雜症的好奇。

　　「閉嘴！」柳睿怒喝，隨著不斷加重的語氣提高了聲音，「老東西，我女兒還沒死，還沒死！聽懂了麼？你只管替她解毒止血便可，快！」

　　「那就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張大夫極小聲地嘀咕。

　　空氣中漫開良久的沉默，就連柳寵娘也感受到所有人緊張的抽息，因為她聽到箭矢從她身上拔出的撕聲，那聲音聽來多麼疼痛，她卻恍似局外人一般渾無所覺，沒有扯動到感官的一分一毫，讓她不免懷疑，她的身體還屬於她麼？若不然，那現下正在思想的她又是誰？

　　她是誰，她是誰？她的意識因為扭曲而散亂，自我質疑帶她走進一個死胡同，因為尋不著出口而不再清明，就像水中滲入一滴污垢而變得混濁，再也恢復不到原來的模樣。

　　驀地裡羅玉低壓的話聲插入，「相爺，刺客抓到了。」

　　「是何人派來的？」柳睿冷聲問。

　　「不知。那刺客快一步服毒自我了斷，想必是有心人訓練的死士，不留一點蛛絲馬跡。」

　　柳睿重重怒哼一聲，帶出滿心的忿恨交加，「不急，我等不動，等不及的人自會露出馬腳。意圖刺殺我之人多不勝數，然明目張膽至此，我不將之揪出，也對不起我命在旦夕的女兒……」

　　原本清晰就近的談話聲倏地細小，她越想聽清卻越發聽不清，甚至分不清是她在離開這個世界，還是她所想見到的人在逐漸走遠。

　　隱隱約約間好似有一些聲音在混雜重疊，一時造成她理解上的困難。

　　「媽呀，這女的還沒斷氣！」

　　那是一個男孩稚氣活然的聲音，那一聲驚叫有些誇張。

　　「定是被以為死了才棄屍荒野，這樣就算本來沒死成也要沒命啦！」那男孩續道，聽起來依然是遙遠模糊，「嘖，究竟多少天了，居然還有一口氣在，換作平常人早就向閰王報到了罷，這女的這麼小一隻，痩弱得不長一塊肉，又渾身都是血傷，比我們軍裡的酷刑更慘哩，真看不出能熬到那麼天……」

　　「救人就救人，少廢話。」

　　他們是誰？她根本聽不懂他們的話……父相又怎不見了人，他在哪兒？柳寵娘的意識在混亂中洩出被遺棄的恐懼，只覺自己被沖流到黑霧的更深處，更深地隔絕了她想重現眼前的景象。

　　她專心投入思念，全心渴求著生存，彷彿如此便能復原清醒的光明。

　　許是她太逼切的想望，於是她終於慢慢地，張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