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寵娘並不曉得元嬈的心中所想，早已放棄從她口中得知有關元嫣的事，此時此刻也無那個心思想這些事，滿心眼都是密詔有關，又被元嬈說中了心事，心中更是亂得可以。

　　出了營房，耳際隨即震開一陣兵士操練的齊然吆吼，在營地的曠闊之處響起。

　　遠遠眺望，只見芸芸兵士排成數列，紅戎銅甲，髻束巾幘，盡是清一色的姿態，霍連宏在一列列的兵士之間巡梭，高大魁梧的身形猶如鶴立雞群、獨世獨立，那斜披的紅幡被清風吹得掀掀揚揚，在他身後翩然折捲，襯得他越發雄武逼人，自有一股天生的威武架勢。

　　正午的日照揮落在那人身上，爍爍欲眩，恰巧折過那張粗獷的臉龐，將他照得昭遠不可觸。

　　那樣的威武非是其時國朝所祟尚的相貌，像柳睿那般的風華英俊才擔得起美男子之稱，英雄武將一類並不為貴族女子所喜，覺得那模樣粗，與那些風流玉質的翩翩公子一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因此柳寵娘初見他時才會這般的鄙棄萬分，更不消說那人眼角那道顯眼的疤，讓那張本來就粗獷的臉顯得更形凜冽，可柳寵娘明明不欣賞如此模樣，不但把人看順眼了，竟還覺心悸難止。

　　撲通撲通地響著，再眨了眨眼，那人好似更好看了，威武的、健壯的。

　　好像有一絲驕傲，好像有一絲敬仰，好像有一絲依賴，絲絲在心頭無聲醞釀，尤在此刻堆疊得盈滿，那些從前若有似無的種種情緒，一直被她忽略不曾細忖，縱然直到現在也依然不曉得其中的真意，胸口那越發清晰的心跳卻在催動著甚麼似的，在向她訴說著一些曖昧的情思。

　　好像眼裡只容得下一個人，別的一切忽然都變得不重要。

　　她到底起了怎麼樣的心思？而且，還是對這樣一個她曾經明裡暗著瞧不起的人……即便早就尋不回當初的感覺，可她現在由嫌棄變成喜歡，她竟有那個臉麼？

　　原來，除了那個她時常拿來當藉口好讓自己理所當然補償他的恩以外，她還挾了這般淡淡的情愫？

　　甚麼時候的事，又是哪裡讓她動了心思，她都一慨不曉得。事到如今才覺悟這一切顯已是太晚，也許感情都有一個名為理智的界限，一旦越過去了便不可抽離，她許是該趁著這份感覺還不夠深刻的現在盡快斷絕，可心裡明白是一回事，當她遠遠望著那粗獷沉默的威武身影時，她的雙眼卻全然離不開，甚至忍不住唇畔綻開的弧度，甜得膩人。

　　一樣的人，卻已是不一樣的心情。

　　她猶在那裡發呆，霍連宏卻是遠遠瞧著了她，不由眉頭一皺，顯然不怎麼歡喜她不好好在營房裡待著而跑了出來，隨即大步一邁，讓身後兵士繼續操練，逕行朝她走去。

　　「怎出來了？」溫醇好聽的聲音如泉水般濺過，柳寵娘恍然回神，讓那格外悅耳的聲嗓嚇得心底悸顫，許是因著此刻心中的情思撩動，更是覺得醉心不已，好似沉溺在一片汪洋般，直撥人心弦。一直也覺得，縱然他生得粗獷，聲音卻是十足的惹人心動。

　　「我……」她難得囁嚅，一副羞答答的女兒姿態。

　　「這陣子不甚太平，妳別亂跑，我未必顧得上妳了。」霍連宏低聲道，微含警誡意味，顯然想到日前她落入宮衛之手，若不是司空娣的介入他恐怕也是無能為力救她不回。

　　柳寵娘想的卻是那一道密詔，偏生不得直接問他作何打算，不然就等於坦然承認了自己知道密詔的存在，既他不問，她自該順水推舟裝作不知，可看他眉心間的糾結煩惱，心中憐惜得恨不得幫他一把，又想起往日委實拖累他得多了，更想為他做些甚麼而又不對不起柳家。

　　一時慌痛，亂得不可交加，她踉蹌後退一步，竟生出逃離的衝動。

　　「站著！」略微加重的溫嗓猛一響起，帶著他天生的威嚴，硬生生凝住了她往外跑的步伐，「你何時學的這般畏畏縮縮的模樣，該學的不學！我有話和妳說，隨我來！」

　　許是聽出了霍連宏言下的不豫，柳寵娘現下也最怕惹他討厭，當即踱了回去，只見他早已轉過身，只餘那紅幡隨風掀曳，沉默地直往主帳的方向走去，無話之間，微微緩下步速，用眼角餘光確認她緊緊跟上了，方又邁步前行。

　　「──過幾日我必須離開平城，妳是要留著，還是跟著我？」

　　聞言，柳寵娘雙目一瞠，再也顧不上羞臊，慌慌繞到他身前，仰首相對，她的眼睛竟是慍怒的，如有兩簇火光熠熠發亮，讓霍連宏也不由一愣，被這雙忽然明亮的眼攫住所有思緒。

　　「我當然要跟你啦！」聽似橫蠻的聲音在那驚目下溢出，慌急之下竟撲入他懷中，讓那一身冑甲弄痛也渾然不覺似的，只一個勁地輕喊，「莫把我留下！我只要你！」

　　霍連宏先是愕然，顯然不曾想到她的反應會是如此，霎時間只覺得好笑，卻又不是當真很笑得出，以至於他嘴角欲揚不揚的，終究只一貫地哼哼然，「妳這孩子，真搞不懂妳在想甚麼，敢情妳是被我欺負慣了？準是犯傻了，跟在薛校尉身邊日子不知要好多少倍。」

　　柳寵娘心中對他有著嗔怨，小聲地咕噥起來，「誰讓我先遇到的是你……」

　　不然也不會對他錯生出這種朦朧喜歡的感覺。

　　話聲全埋入他懷中，霍連宏自然聽不清，也壓根不在意她喃喃說了甚麼，沉默之際，忽見一小兵急急惴惴地跑來，在霍連宏跟前匆忙跪了下去，膝上的護甲與地上磨擦出破鑠之聲。

　　「霍大人！兩位副將大人請您過去！」

　　副將來找，自然是為了軍國之事，霍連宏應了聲，正欲邁步，才慢幾拍地發現懷裡還有一個姑娘，剎時尷尬萬分，現在再刻意推開也顯得多此一舉了。

　　「小姑娘，放手。」他壓低了聲音，讓那本來就醇厚的聲嗓帶了一種低沉的溫柔。

　　柳寵娘最是抵抗不了他這般誇哄般的溫柔，隨即乖乖鬆了手，帶著只有自己知道的依依不捨，「大人，若你事成了，我有一話與你說。」

　　霍連宏微愣，卻只是那麼一瞬的時間，「嗯。」顯然也不在乎她要說甚麼，冷然旋身而去。

　　她是知道他的，痴痴地看著，看那高大背影，險些忍不住追隨而去的衝動。

　　可是，他們本是雲泥之別的兩個人，她因為命運戲弄而好不容易靠近了些，卻又在猝不及防間被扯到好遠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