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該嫌惡的，也著實對這般外表生不出半分好感，只她念著他的種種好處，盡量讓自己不被那不甚悅目的外表影響觀感。

　　而霍連宏由始至終對這一切不置一詞，就連笑一笑也沒有，讓她小小地失望了一番。

　　她可是第一次這樣伺候著一個外人呢，誰知他一點表示都沒有。

　　「大人，您怎滿身是汗？才剛入春呢，不該出如此多的汗才是，您難道身體不舒服？」

　　此刻攫住她注意力的，是他身上密密的汗水和酒水，在他的額上，在他的頰際，在他的頸窩，在他的胸口，在春光下泛起一層微閃的水衣，濕了他的身，泛著難聞的臭味。雖很不想這樣，柳寵娘還是忍不住皺了鼻，微微地別開了臉。

　　「我打小便是這容易出汗的體質，怕髒就離我遠些。」霍連宏聲嗓慵懶，口吻中竟挾了淡淡的嘲意，取來几上的布帕，往自己臉上頸上襟上胡塗擦了一把。

　　「我又沒說甚麼，你何以這樣？」柳寵娘低眉，雖被他直說中了心中之想，卻就是不喜被人赤踝踝地說出來，如此只會讓她更覺自己俗氣膚淺。如此一想，自己倒是不依了，彷彿賭上一口氣般，她搶過男人手中的布帕，嬌嗔道：「誰怕髒，我才不怕，我幫你！」

　　便在他不明所以之際，她繞到他身前，極力掩壓內心對那一身粗獷的男性汗味的厭惡感，踮起腳、仰了首，在他頸上輕輕柔柔地擦拭起來。

　　微暖的風自帳簾流過，將她額上的瀏海一絲一絲地吹起，如河畔的青青柳絮，清晰了她那雙急惱而專注的眉眼，在午後澄淨溫和的春照下，閃燦著他眼裡明顯閃動的驚異，滿滿是不自在的神色。

　　「敢情你這孩子真是不曾伺候過誰，這力度太大了。」霍連宏懶聲嫌棄著，把布帕取回來，也不擦了。

　　柳寵娘倒是不滿了，這可是她頭一遭她伺候人呢，想她一個千金小姐何曾替人擦過汗，弄得自己也一身汗臭，對自己的父親也無有這般，他霍連宏不知道就算了、竟還敢嫌棄她。雖如此想著，心裡卻無多大的氣惱，許是對方說這話的口吻溫淡中帶著一絲無奈哼笑，就算臉上不動聲息，她也感覺到他身上的舒服氣息。敢情她是被當成三歲女娃般看待了，當下就有些哭笑不得，因此他才能忍受著她種種嬌氣，原是自己被當成孩子被忍耐著。

　　本想反駁她不是小孩子，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反正被當作是孩子也不錯，自己可以不講理地撒嬌，而被無條件地寬容著。

　　想起方才玄弋的那番話，她不覺抬眼對上他的臉，望進那雙烏溜的眉眼，把他的五官分開來看的話，那其實是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炯炯有神、一熠一沉鮮鮮楚楚，彷彿把所有情緒都藏進去了，而此際柳寵娘更有了一種錯覺、他在微笑的錯覺。

　　偏生那張臉沉肅依舊，唇角不曾揚起半分，看起來冰冰冷冷。

　　「玄弋！」霍連宏驀忽對外喊了一聲。

　　「將軍大人，甚麼事？」玄弋的聲音似乎有點遠，也不知他晃到哪裡去了，遠遠地趕來，舉袖拭著額際的汗，看見柳寵娘在、看見滿地的狼藉，不由愣了愣，早已沒有剛才的激烈情緒，回復一貫清朗。

　　「明日我要進城入營，勞煩你替我準備一下。」霍連宏的臉色煞是沉重，即便看似漫不經心也掩飾不了內裡的陰霾，黑壓壓地沉在心底，如一潭不見底的幽谷。

　　「是薛大人的城門營吧？知道了！」玄弋未有多問即又勤快地晃了出去。

　　柳寵娘聽清，不由訝異，慢一拍地扯著男人的衣袖，「大人，您要進平城？是不是？」

　　「小孩子，大人的事別管。」

　　「你也會帶上我麼？我不想被你留在這裡。」她仰首看他，眼眸深處滿是嬌氣。

　　「開甚麼玩笑？在這裡好生待著，湊甚麼熱鬧，我去辦正經事，好端端地帶上一個丫頭做甚麼。」霍連宏覺得她簡直在胡鬧，雖不清楚她何以想要跟著前去，只當姑娘家貪玩好奇，也沒有太過嚴肅地訓斥，只是想也不想便斷然拒絕了。

　　「我只是不想一個人，我絕不生事的。」

　　「不可。」

　　「好嘛，大人，帶上我。」

　　「不可。」

　　「我去伺候你嘛，您就帶上我，好不好……」

　　「不可。」

　　如此吵吵鬧鬧了許久，霍連宏的心始終像石頭般冷硬，說甚麼都說不動，底線就是底線，身為軍人武將的原則又豈是一個女娃撒個嬌便可動搖，何況他霍連宏根本不吃這一套，但他委實是被她吵得煩了，脾氣耐性逐分逐點被磨得精光，雖她沒有令男人發顫的嬌脆鶯音，語氣裡卻盡是低眉委婉，好似她對這一套甚是熟手，於是他原本堅決的一句不可越發無力，然後他聽到自己那粗沙低沉的聲音忍無可忍地逸出──

　　「啊啊，閉嘴！不許再吵！你愛跟便跟個夠，遇事了別來煩我。」霍連宏眼目一厲，但一旦鬆了口，再嚴厲也起不了甚麼作用了，意識到這一點自己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答應啦？」柳寵娘心中早被過大的驚喜佔據，沒想到他真的會答允，水眸如星子亮閃，笑意在她唇畔躍然彎起，甜甜的、軟軟的、如金簪草吹開的棉傘。

　　她唇畔得意的笑，讓她整個人靈動起來，活像她本來就該是這樣的嬌俏。

　　春風又起了，搖曳著一片平靜，搖曳著各人深深抑藏的心思。

　　如那松柏上的瑞香，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