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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23 00:48:29瀏覽932|回應0|推薦3 | |
島嶼同時享有海陸雙拼的特權,亦即擁有水、土兩項基本宇宙元素。它是起點、中途之家,也常是一個具有神聖意味的終點。瓶中信、水手、放逐者和做夢的人各自佔領島嶼。但在文化上,佔領島嶼者多為一方巨霸,希臘文明從克里特島引來了火種;《伊里亞德》在星羅棋布的愛琴海島嶼中誕生;中世紀的冰島薩迦孕育了北歐的民族,也間接鍛造了尼布龍根指環的神話;塞爾特英雄亞瑟王的傳奇終於 Avalon 並待再起;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曾意圖以骨骼為珊瑚架子的島嶼,結果在島上搬演了自由與禁錮的類殖民戲劇;斯威夫特讓格列佛經歷的島嶼是一個個政治制度及其批判的實驗室;堂吉訶德和桑丘之所以跨鞍壯遊,其實是對一個海島的想像更先於對一位女士身影的誤認 …… 。西方的神話與文本,本來充斥了上述事跡與文本的迴響,而達爾文和加拉巴哥群島一方面既是伴隨西方殖民世界而至,一方面在科學到來的時代,無疑又成為新的神話。 在一定意義上當可認為:島嶼不只開啟了西方文明,同時也是它的重要內容。無論是在現實世界或文化傳承上,島嶼的呼吸已是詩人忍不住要回應的的聲音。在詩歌的領域,島嶼意象繁多如散播世界的大小島嶼,詩人在觀察或所經歷的島嶼上獲致的感悟也往往是巨大的。茲各舉浪漫與寫實兩種詩歌對島嶼的想像為例:浪漫主義時期的濟慈( John Keats )於 1818 年夏天在風雨中徒步造訪了蘇格蘭西部荒涼的、由黑色玄武岩所鑄成的 Hebrides 群島在那裡他驚見非阿拉丁神力所能為的芬加爾洞穴,並立即寫了首七音步詩在迫促激昂的聲調裡,他將洞穴形容為如收納了巨人骨骸的海神教堂,海浪翻騰,日夜彈奏著管風琴;在聽聞海鳥的合唱、目睹凡人身後的聖火之後,他更高呼:遲鈍之眼已越過巉岩的門口,他將於此永遠留痕,並解開此地的全部魔法。 在現代詩的時代,島嶼稍從神話轉向實存,繼續哺育詩人及其關懷或志業。隔著英倫不遠的愛爾蘭 詩人 希尼 (Seamus Heany,1939--)的〈砂石紀念品〉或可供對照之用。這首詩呈現愛爾蘭的衝突中極其迫近的危險:詩人在海濱拾得一枚黃褐色石頭,其色澤讓他思及可能石頭沾染了地獄似的拘留營暴力下的血水,因而也厭憎起雙方冤冤相報無時休的命運。然後他開始想像自己被訓練有素的狙擊步槍射擊的畫面: 我被看成一個黑色剪影實在不值得費心, 晚出散步帶著圍巾,穿著高筒防水靴 對政治道德正常與否漠不關心, 曲著背孤獨地行走,只是一個崇拜石頭的人。 崇拜石頭表示詩人與土地的連結,至於政治則非其所能。但這樣的人也會在步槍覘孔中被抹消形體,詩的批判寓意已不言而喻,詩的濱海背景無疑更放大了步槍覘孔的鮮明。濟慈的浪漫神話和希尼的冷酷現實,都是海岸地帶的產物,無疑都是人的意識受海潮來回沖擊出來的驚險地形,在歷史中不可磨滅。 相對於西方,一向以唐、宋為宗的中國詩歌,在明清與西方接觸而海上意識湧入之前,真正有過島嶼經驗的詩人並不多,蘇東坡的流放海南在大傳統中算是鮮有的例子,他的海南島詩篇雖然半數是和陶,但成就非凡,在往後的中國海島詩歌中已立下極高的標竿。 宋朝哲宗紹聖四年(西元 1097 年)六月,東坡自惠州再貶瓊州昌化軍,元符三年( 1100 年)回廉州,自啟行始三年之間,全無一般謫官怨嘆卑屈之態。其啟行詩即使自視為箕子,亦絕無歧視荒遠之地的態度,甚至發下宏願「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當他離開海南時,再次重申「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優劣。」(〈別海南黎民表〉)可見東坡心中不只是他鄉作故鄉,實際上已經在心中泯除一切邊界而得大自由。這種內在自由讓他得以在海南時願意學習當地語言「化為黎母民」(〈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其二〉);得以欣然學習地酒造法,且同飲至「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或半醉半醒地「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被酒獨行,遍至子雲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一〉),全然地融入當地生活,一無掛礙。這種自由也使其能在面對大海時,全身通暢地感知「垂天雌霓雲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儋耳〉)其登崖州通潮閣並遠望大陸時所留的「杳杳天低鹘沒處,青山一髮是中原」,其實只是三年前「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視中國為莊子所云稊米的回聲,絕不是後世某些朝廷中心主義者眼中對故國的眷念。東坡的海島既非飄浮於想像的仙島,亦非限制心靈與思想自由的封限之地,他的自由更非契訶夫為償「醫療債」,從救贖中擠出最後一滴奴性的血,「成為覺醒的自由人\尾隨一個囚徒的導引走遍庫頁島」那般的刻意,而毋寧是一種從莊、陶傳統所得的詩人「天造之真」。 在海南的蘇東坡雖然受命不得簽書公事,但也不是就一身皆輕,鎮日讀書或飲酒閒遊。在(〈和陶勸農詩六首〉),他嗟憫漢、黎均是一民,勸其莫輕憤啟事,且當依時射獵,修利農具,以鄰為好,才能墾地開荒;同時也勸其須應時勤耕,才得「秋有厚冀」,才能「大作爾社,一醉醇美」。事實上,在困難的環境中,東坡自己也常常數日不得一肉之食,對黎民薰鼠燒蝙蝠,乃至以蝦蠆蕀昆蟲為食,也不以為下,因為在他去中心的思想中,天下並無正味。這種與民同在的精神,自然也是大自由的另一面貌,無疑已為士人樹立一種典範,所以有時也贏得民眾爭看烏角巾。就詩學藝術看,蘇東坡的自由成就了真善美為一的境界,海島的經驗雖然未必是催生此等境界之爐灶,但至少是讓他得以實踐的一塊寶地,此所以東坡在最後一首海南詩中得自稱「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渡海〉)之故 。自東坡以後,中國的島嶼詩已不見此等奇絕境界。 島嶼詩大至要到明末兵燹,浙閩海上爭逐唐魯時,才再次較有規模地浮現,但此時迫於時勢,文武相兼,兵戈之聲以及遺民心態的朝廷中心主義,已經成為詩歌中難以避免的前景與背景。詩的氣勢也逐漸增強,即使是海界開眼,但島嶼淪為戰場,橫被戰禍,整個時空終究顯得逼仄難迴。例如浙江鄞縣舉人張蒼水追隨魯王任兵部侍郎,轉戰海疆,並一度與明鄭對峙,其詩篇即常見在風舟浪帆之間,戰鼓頻催,且多興亡與年更歲轉之感 。 亂世中,島嶼也難免啟人慮及進退。但張蒼水〈島居八首〉則是人在海上,心在廟闕,即使是有美近懷,也是思馳征途,其一表達了他的猶豫:「天地勞何甚,空山足息機;玄黃悲鼎沸,蒼莽看帆飛。誤世芙蓉劍,撩人薜茘衣;迷途知未遠,還復臥鳧磯?」其六則明示入世胸懷:「浮槎非我好,戀戀為衣冠。豫讓橋應近,田橫島正寬。蘆中長磬折,圯上獨磐桓。雖未成嘉遁,人呼管幼安。 」然而,時勢難擋,滄桑難為,反復的易地之爭,讓一代將軍徒留「誰與海翁爭舊地,到來卻讓白鷗閒」之嘆〈舟山感舊四首,其三〉 。 戰亂並不僅止於改朝換代時的兵鋒相對,社會秩序的崩壞也讓海盜有機可趁,有時則兵匪不分,強奪民生。張蒼水的〈舴艋行〉也寫實地載錄了海盜肆虐下的百姓聲音,報導了戰亂史中的海隅側面: 乘舴艋,載艅艎,槌鉦撾鼓走風檣。 滿船兒郎抹額黃,人言若輩真鷹揚,饑則蹶人飽則颺。 江村雞犬絕鳴吠,老穉吞聲泣道旁: 罄我瓶中粟,使我朝無糧;斷我機上苧,使我暮無裳。 我亦遺民事耕織,當身不幸見滄桑。 入海畏蛟龍,登山多虎狼;官軍信威武,何不恢城邑,願輸夏稅貢秋涼! 值得注意的是,當大多遺民以懷憂逐中原之鹿時,也有部分識者開始深思偏安保和平之道,魯王的兵部尚書盧若騰( 1598-1664 )於永曆十八年東渡澎湖,其〈東都行〉前半寫台灣地理風土,後半對鄭成功驅荷入臺,採取安定息兵的態度,詩末說:「相期適樂土,受廛各為氓。而今戰血濺,空山燐火盈。浯島老杞人,聽此憂惸惸。到處逢殺運,何時見息兵?天意雖難測,人謀匪自輕。茍能圖匡復,豈必務遠征。 」是難得的和平之聲。 此外,盧若騰所留《島噫詩》也不乏對亂世中移民社會衝突情形的實錄,上繼杜甫「三行」社會詩的傳統,例如〈甘蔗謠〉批評鄭成功部隊放縱部屬盜島民甘蔗,〈抱兒行〉更指部隊強入民防抱小索贖金之惡行,〈田婦泣〉描述島民遭兵丁橫暴之餘,又加兵婦欺凌剝奪簪珥衣裳。另一方面,盧若騰對新來移民之遭遇也不是沒有同情的瞭解,除傷悼將士妻妾汎海,遇風不任眩嘔而竟至自溺之時代悲劇外(〈將士妻妾汎海,遇風不任眩嘔,自溺死者數人;作此哀之〉),〈海東屯卒歌〉也道出農卒悲歌,四百年後詹澈對農民及老兵的關懷,正是盧詩的歷史回音: 故鄉無粥饘,來墾海東田。海東野牛未馴習,三人驅之兩人牽; 驅之不前牽不直,僨轅破犁跳如織。使我一鋤翻一土,一尺兩尺已乏力; 那知草根數尺深,揮除終日不得息。除草一年草不荒,教牛一年牛不狂; 今年成田明年種,明年自不費官糧。如今官糧不充腹,嚴令刻期食新穀; 新骨何曾種一莖,饑死海東無人哭 。 明後,清人入海更多,文風漸平,也趨向書寫日常所見,居台或旅台官宦士子寫台澎漸多以當地風俗入詩,作〈台灣八景〉或連篇〈臺灣竹枝詞〉者接二連三,累至百篇,島嶼風光亦自爭豔,以詩記錄番社者亦多,但多半仍是以異風異俗對待,如康熙三十五年奉派來台採琉璜,著有《裨海紀遊》的郁永和,其〈土番竹枝詞〉二十四首,廣泛描述原住民社會生活習俗,筆調平實客觀,已有人類學的規模。茲舉其二,一水一陸 : 莽葛元來是小舠,刳將獨木似浮瓢;月明海澨歌如沸,知是番兒夜弄潮。 種秫秋來甫入場,舉家為計一年糧;餘皆釀酒呼群輩,共罄平原十日觴。 按「莽葛」即「艋舺」,即今台北萬華地名由來,群聚歡歌則呈現一片祥和景象。以詩學的立場看,譯音入詩實具區分及溝通了解彼此的功能,約略可見原漢關係的一面。 到清代五洋大開,隨著戰爭局勢,島嶼詩篇的海衛主題再次登場,並且由於外交縱橫之需,漸趨與國際環境接軌。論其發展,廣東才子黃公度( 1848-1905 )應居首要。黃公度於三十歲後參贊外交,先後出使日、美、英、新加坡等國達二十年之久,視野的擴大使其在詩學上以新世界新理想入舊風格,梁啟超譽「其意象無一襲昔賢,其風格又無一讓昔賢」,或許誇張,但黃詩開新氣象仍世所公認。在開拓晚清世界觀方面,黃公度厥為一大動力。與島嶼有關詩作大都以累累長言鋪陳相關地域的文化及政治史,如使日所作〈西鄉星歌〉藉宗崇西鄉隆盛,歷載日本幕府征戰及尊王維新的時代風煙;〈流球歌〉敘述島國歷史、為日本廢藩置縣時的喪國之悲,和受困於中日之間的處境;篇幅最大的〈錫蘭島臥佛〉則檢閱三千年佛教發展史並兼比較各大文明。此外,其使美時目睹 1879 年美國新憲訂禁排華條款,所作〈逐客篇〉亦陳中國政經衰落以至民工求食於洋以及在美國遭逢歧視的情形,同時批判美國以自由平等為基的開國理想「逮今不百年,食言曾不怍。」後續的〈紀事〉詳細紀錄美國 1884 年總統大選黨爭中千奇百怪的弊端,慨嘆民主理想的墮落。隨著視野的擴大,黃遵憲獲致消泯文化邊界以臻大同的核心思想。出使新嘉坡時,他借居養病於佘姓華僑富豪之家,曾摘蓮菊桃李同供一瓶,其後作詩〈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 南斗在北海西流,春非我春秋非秋。人言今日是新歲,百花爛漫堆案頭。 主人三載蠻夷長,足遍五洲多異想。且將本領管群花,一瓶海水同供養。 蓮花衣白菊花黃,夭桃側侍添紅粧,雙花併頭一在手,葉葉相對花相當。 濃如栴檀和眾香,燦如雲錦紛五色。華如寶衣陳七市,美如瓊漿和天食。 如競笳鼓調笙琶,蕃和龜茲樂一律。如天雨花花滿身,合仙佛魔同一室。 如招海客通商船,黃白黑種同一國。 黃公度的大同思想固然與晚清康有為等所宗的公羊學大起有關,但旅途中經緯度與時序的異變、新嘉坡做為東西洋間通商中心,不惟人種雜沓,市場上也是異香聚陳等實情,乃至於嫁接在佛教輪迴學說的演化論和生物遺傳技術,都源源注為此想像瓶花的活水。凡此均見黃詩除了觀察細密外,更傾注浩大的史地思想學識於其中,並出以極大想像力: 此瓶不乾花不萎,不必少見多怪如橐駝。地求南北倘倒轉,赤道逼人寒暑變, 爾時五羊城外化作海上山,亦有四時之花開滿縣。 這與東坡在海南島的思想自有相通之處,但也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由此亦可見詩的想像力與講究客觀的學術研究非旦不相悖,甚至有相乘的效果。黃詩把握住了注重視點變化的詩學關鍵,也成就了世界的變化,其「我手寫我口」的主張間接開出了日後白話文的文化革命之花,豈是偶然?島嶼所展示於人的,又豈止一端? 相對於黃公度的文化門戶大開,清末台灣名人丘逢甲對待世局的態度則全然有別。在台灣民主國抗日失利後,丘逢甲內渡廣東,也曾於三個月內短暫南遊,遍訪香港、澳門、越南、新嘉坡及馬來西亞,留下百餘詩篇。但觀其內容,任俠使氣者勝,於吸收新知、拓寬新境者實寡,所用語彙、典故及所呈現的心態,大抵仍拘束在既有傳統之內。 在面對鄭和下西洋時滿喇加蘇丹入貢的天朝盛威,丘逢甲遺憾的是「欲問前朝封貢事,更無人說帝王家」(〈舟過馬六甲〉之一);於南洋華僑社區發現明代墓葬及氏族郡望遺風則欣欣有得,如「海外居然譜學通,衣冠休笑少唐風」(〈檳榔嶼雜詩〉之二)、「荒山中尚有遺民,一死居然與古鄰」(〈舟過馬六甲〉之三);至於中南半島人民信仰及西方影響,率以白眼相加。以當時列強凌寡中國之情形而言,可以瞭解其憤愾難藏,但丘逢甲對於海外局勢與社會,實際上是曲見多於了解,拒斥多於接納,可以說世界情懷菲薄。唯獨在澳門見娼女的「獨憐嗚咽琵琶語,半是珠江落後花」(〈澳門雜詩之五〉),算是少見的社會詩,但嗟嘆聲裡基本上仍不脫民族一脈的氣息 。讀詩可知丘逢甲身逐海上,心在神州,輾轉之間俱是懷憂戀故,與明末喪亡者相去不遠,也可見島嶼之行對丘逢甲而言,顯然沒有發生內省及升拔思想的作用。 總結地說,北宋的蘇東坡的海南島詩開拓了一種無中心、無邊界的生命境界;明清之交的張蒼水和盧若騰呈現島嶼戰雲下的孤臣心史與社會痛苦;清初郁永河對台灣風俗採取客觀的記錄;清末丘逢甲的民族主義腳尖;以及黃公度在國際關係領域開拓了詩的語言和世界觀,同時也彰顯了共榮並育的大同理想。就詩的內容言,以上諸位詩人的作品大抵界定了漢語島嶼詩涉及的範疇。 ※以上有關漢語古典詩,除談論蘇東坡與黃公度的部分外,其餘論及張蒼水、盧若騰及丘逢甲詩作皆得利於閱讀台灣省文獻會出版之「台灣歷史文獻叢刊」相關詩文集:《張蒼水詩文集》、《島噫集》(盧若騰)及《嶺雲海日樓詩鈔》(丘逢甲);郁永和之竹枝詞則得自陳漢光主編、台灣省文獻會出版之《台灣詩錄》。故本文之作得利於政府出版品處自多,不敢忘本,併記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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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