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泰綺斯暝想曲

夜了，我回到家中，家中和街外同樣冰冷。

我的家其實不很像家，只是幾百呎的簡陋舊房子，只有我一個人獨居，也沒有添置甚麼家具，屋子有些空洞；反正我的客人並不多，而我回到家中只需要有床和電腦便能叫我能活下去。

屈指數算，我離開父母獨立也快有二十年；我迷戀蒲公英式的命運，那種隨風飄揚去尋找新的泥土的命運。

我和父母兄弟的感情從小疏淡，前幾年老父辭世，十多年來我才第一次因為奔喪的緣故回到老家，家人都因老父的離逝而感到傷痛，而我卻只感到陌生，連傷痛的感覺對於我來說也很陌生。

我在家中，迅即慣常地開著了家裡所有的燈和電腦，我常覺得：光亮會帶來温暖，電腦帶給我聯繫，温暖和聯繫，都是我所渴望的。

我熟練地按動滑鼠，電腦的音響傳來了馬斯奈的「泰綺斯暝想曲」，一次又一次地自動重覆播放……

我喜重覆地聽同一首歌曲，如此一來，你就可以不用專注於音符裡的內容，也不怕遺漏；即使遺漏了，它很快又會重臨，不用渴望、牽掛或期待。

我用憊懶的姿勢躺在沙發上，聽著電腦傳來了的小提琴聲，我覺得小提琴聲很悠揚、和諧，但不知為何，有些人卻只會覺得小提琴聲幽怨。

有時候我會覺得，有些人的大腦構造總會把人和事典型化了，他們喜歡把小提琴人格化了，又喜歡把某些人物小提琴化了；即是悲觀的人永遠說不出達觀的話，而小提琴聲總是幽怨而非悠揚。

而在泰綺斯暝想曲的音符入面，我仿佛體會到那為拯救泰綺斯離開慾望的神父，最終自己深陷在慾海矛盾的那一份掙扎，而我就總覺得自己何嘗不是每天都活在掙扎當中。

我躺在沙發上去整理一下今天的思緒。

今天給我遇上了一個很像君華的紫菱，她的樣子倒真有七八分似君華，可是氣質、學養這些可還差很遠；我記得我常常笑說君華的手掌比一般少女大，骨架子比較硬，很符合她那很果敢的性格。

紫菱的性格很柔弱，她並不果敢，她只是一個小女人，那種只適合靠在男人的肩臂撤嬌的小女人。

而發生在紫菱身上的，不過是現今經濟社會而造成的破裂家庭罷。

社會不景氣而中國卻急促起飛，如同很多人趕去大陸做生意、碰運氣，紫菱的丈夫去了大陸，結果就在大陸變心了討了個小老婆，小老婆最後變大老婆，而她們卻由兩地相思、冷漠，家庭破碎這常見的故事演變下來。

「假如生命可以重來，紫菱還會讓丈夫跑去大陸碰運氣嗎？」我在想。

我隨即發覺這種想法很無知，生命並不可能像「泰綺斯暝想曲」的節奏，在電腦中一次又一次重來。

我閉起眼晴，沈醉在暝想曲的迴盪節奏中，腦中泛起了君華帶著冷漠的微笑，只可惜這影像太遙遠、模糊，怎樣看都只是像紫菱的微笑。

我突然好奇地想到，在原始社會中，人類有沒有見異思遷這回事？

不知從何時開始，每次當我對人性迷惑時，我便會不自覺地推論原始的人類會怎樣做，來推論人類行為和價值觀差異，但有時無論我如何推論，我依然有時候分不清楚，是因為社會變遷了，所以對人類本能行為的規範和評價轉變了，還是人類的進化，行為和本性也隨之扭曲。

很難去想像，一個青面獠牙的原始人，在外出獵食時，因為找到另一個容易覓食的好地方，因為遇上了另一個或是一群女的原始人，便遺棄了窩中的母子，樂不思蜀地在新樂土定居起來。

想著、想著，我又覺得這並非不可能，原始人類為何「不能」或是「不會」選擇較適意的生存條件？

至於被遺棄的母子的命運；母親最大的可能性是遇到另一個落單的男性原始人，最終成了他的財產；而至於孩子的生死，那只能看孩子的命運是否遇上一個好心腸的原始人，有沒有把他丟棄在路旁。

到底原始人會否會棄舊貪新，我實在不能確定；我每天在忙碌打轉，並不能奢侈地去每件事思索。

「一個被丈夫拋棄的怨婦，而樣貌偏偏長得很像潦倒篇輯的初戀情人，命運叫他們連續兩次相遇，多像坊間的愛情小說。」我呻吟了一聲，伸一伸懶腰，正想回到電腦桌上，展開我晚上的工作。

一隻不知從那裡飛來的燈蛾，正在大廳的電燈泡上撲撲作響。

曾經聽過有人把燈蛾稱之為「黑夜的蝴蝶」，這種帶著強烈悲劇宿命的昆蟲，常給人一種幽邈的遐想。

我想到趙長卿《瀟湘夜雨》的其中幾句詞：「偏奇處、當庭月暗，吐燄為虹。紅裳呈豔，麗娥一見，無奈狂蹤。」如時光倒流回南宋，眼前我所見的，不會再是看到我們的悲劇英雄正在電燈泡前傻裡傻氣地亂飛亂撞，而是吐燄的紅燭突然亮起一線紅裳，然後瞬即熄滅、漆黑，我要略帶著無奈和悲傷，在燭芯前仔細地剔除那燈蛾的屍體。

「為追求光明而焚身，多麼像一個殉道者、革命家、詩人、或是多情的少女。」我如此想著。

小時候在鄉間，常聽到一些有關蛾的傳說；彷彿每一隻蛾體內都包裹著一個死去魂魄，亡者如若有心願未了，靈魂便會附身飛蛾回來見他渴望一見的人。

至於飛蛾是否能穿梭於陰陽界，這些傳說是真是假，總是無從稽考。

我關上了廳燈，打開了窗戶，然後靜默地等待燈蛾的離去。

燈蛾的天性是執著的，那裡有光，它便會飛到那兒；有時候我覺得燈蛾甚至比人更聰明，因為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反而不曉得自己的心裡光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