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遺留在樹椏上的孩子
 

我和小妹的辦公桌上堆滿了一堆南亞海嘯的舊報紙。

南亞地區前幾天發生全世界四十年來最強大的海嘯，巨浪波及東南亞六個國家。

最初估計死亡的數字只是幾千人，現在己颷升至十五萬。

其中最使人注目的是泰國的渡假勝地布吉島的傷亡數字，因為那裡有來自全球的遊客，使到今次的災難不局限於東南亞，而是波及至全世界。

這一年的聖誕節，全球不再是狂歡、慶祝；而是在低沈的禱告聲和熱熾的籌款救災活動中渡過。

這多日來有關於世紀海嘯的新聞報導的舊報紙，如今就堆在我和小妹的辦公桌上，所以我們的桌面上凌亂得有如剛掠過一場小海嘯。

舊報紙才不過幾天就開始有些微黃，也許是路過的同事都會禁不住指指點點翻翻這則報導，手汗和污垢促使紙張加速殘舊。

我和小妹的辦工桌除了南亞海嘯的舊報紙外，還放了一個方正簡陋的籌款箱，一個小小的一個透明塑膠箱，那是小妹提議，總篇輯的贊許，我當然也不會反對。

如此順理成章地，我們的部門就成了南亞海嘯的籌款及資訊中心。

作為報館的籌款中心還沒有甚麼大不了，但作為資訊中心卻實在叫人吃不消，試想如你的桌面每天上是堆滿了一一張悲痛的臉孔，每一張都像在孤危迫切間凝望著你，你會有多難受？

現今我很難在自己的位子上嚥下任何固體的東西，去填補胃壁間的空虛；偏偏胃壁卻會因桌上的報導而抽縮。

死亡數字估計在未來仍會繼續上升……二十萬……三十萬……四十萬……沒有人能預知，因為瘟疫、疾病、還未降臨，生命會否再次被命運蹂躪仍未可見；可見的是：死亡、屍蛆、哭泣、悲慟……一場油墨印刷的瘟疫正在我的位子上漫延。

報館中對南亞發生海嘯反應最強烈的是砲王。

前幾天砲王一聽說南亞發生海嘯，就大嚷著：「可惜呀！錯過了世紀的奇景；該在這聖誕節和太太去泰國渡假，然後拖著手在巨浪中狂奔，活像是現代版的鐵達尼號愛情故事，說不定她一差錯腳，翻一個跟斗，或是我一時心狠起來……哈哈！失去多年的自由又可重歸了。」

但這幾天連說話尖酸的砲王，對南亞發生海嘯後的感觸也改變了，現在他一下班，就大嚷著：「趁還活著，還是回家去陪陪老婆……雖然她『醜妻惡妾』的特性兩者兼而有之，但好歹還是個女人，現在天氣冷，抱著她睡時腳會比較暖和。」

像今天砲王提早了下班，他走時還刻意地跑過來拍拍我的肩說：「趁還活著，快找個還像女人的人做老婆吧！」

可是使我哭笑不得的不是砲王，而是小妹。

小妹每次坐在位子上，就會不停地用紙手巾拭鼻，我每次好意地安慰她：「別太感性，還好不是發生在島上。」

小妹就會尖聲吼道：「我不是感性，我是感冒！」

但當我好意地勸她：「別穿得太性感，很容易感冒。」

小妹就會大聲的抗議說：「我不是感冒，我是在感動！」

畢竟這一年的歲暮，全球都似在沈沈的氣壓中渡過。

而在眾多災難的圖片和報導當中，最能感動我的，是今天報紙的左下角的一則不顯眼的小報導，標題是寫著：「海嘯中遺留在樹椏上的孩子」。

報導的內容大概是：在印尼一個細小的村落裡，大水過後，有一個年僅六歲，靠抓緊樹幹而活命的男孩，他怎樣再也不肯重新站在退潮的土地上，村民勸了他幾天，他只在樹上大喊：「媽媽不要我，她把我留在樹上！」

報導引述心理學家的分析：「破壞可以重建，但心靈的創傷卻會永遠留低；『媽媽不要我，她把我留在樹上！』這一句話，將會是那孩子永世的記憶。」

「這記憶真的會永遠留下，不能放變嗎？」我心中在問。

我凝望著那羸弱孩子的照片，黝黑的皮膚，枯瘦的手，微哨的牙齒，臉骨尖削，眼晴瞪得很大、很渾圓，目光卻只像一隻被圍捕且受了傷的野獸。

我覺得他的眼神有點熟悉……報館電話的鈴響打斷了我的思緒。

「喂，要找那一位？」

聽筒的另一邊傳來一陣哭泣聲。

「誰？為何哭得那麼傷心，需要幫忙嗎？」

遠方的嗚咽不絕，斷續傳來：「是我……我是紫菱……」

「……孩子在發高燒，我一個人在醫院，都沒有人理我……」

「我不知孩子是生是死，我好害怕……」

「沒有人理我！對不起，我手上剛好只有你給我的名片……」

「你能不能抽一點時間來倍我，幫我打點一下？」

「……求求你……」紫菱慌亂地不斷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