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孔雀
 

我呆坐在動物公園的長櫈，目光盯在籠中的孔雀。

從上午十一時開始，我就坐在這兒，靜候著孔雀開屏，至今己差不多三個小時。

等待是一件漫長而沈悶的工作，沒有人能預知到孔雀何時會開屏，牠可能當下即開，亦可能需要等上好幾小時、好幾天、甚致可能是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好幾年甚或永遠不開……

沒有人能控制或預知到孔雀的心情，我們能做的只有靜心等待。

我凝望著籠中的孔雀，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覺得牠也在凝望著我；彷彿，我身上亦是長滿了斑斕的羽毛；只是我心知自己身上由經歷而堆砌成的羽毛，並不見得很精彩。

牠也正在等待著我的開屏嗎？

我始終覺得孔雀走起來路的姿勢很特別，牠走路的姿勢不應單用幽雅來形容，驟眼看來孔雀無論是站立或漫步，牠那古錢般的眼睛，在挺胸顧盼眉宇之間自有王者的傲氣，神情活像一個不折不扣的貴族；縱然牠仍身處囚籠中。

佛教一直視孔雀為聖鳥，明皇當中還有一個孔雀明王；祂有別於一般明王威嚇忿怒，佛相顯得慈悲、莊嚴、寂靜、凝定。

傳說中孔雀明王能轉乖戾成祥和、轉鬥爭成禮讓、轉病痛成健康、轉娑婆成淨土，為世界摧伏毒害和煩惱；好像還有文殊菩薩偶然亦會騎上孔雀，來表示祂的飛揚自在。

我依稀記得在印度的盛世中，曾有一個孔雀皇朝；在明清朝代的二、三品文官胸前的那一塊方補子圖案，繡的亦是孔雀，以示「官高權大」、「文明天下」。

想著、想著，彷彿孔雀於神、於人、於鳥的心目中，都有牠獨特而崇高的地位。

我突然想到：一個妙齡少女在等待孔雀開屏是一件浪漫的事，假如換上一個少婦，畫面則變得淒怨；而如果畫面再換上了一個老婦人，氣氛則將會變得很悲凉。

「那麼一個無聊的中年單身漢在等待孔雀開屏呢？畫面和氣氛又會是怎樣的？」我猜想我現在的模樣，應無論遠看近看，都只像是一個失業潦倒的流浪漢。

孔雀籠邊的風拉得緊，凜冽的寒風在市郊空曠的地方風力尤其急勁，我並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我開始覺得飢餓和寒冷。

但我仍願意去等待，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善於等待、而且樂於等待。

還有就是我一直覺得飢餓和寒冷對我來說是一種「好」的感覺，因為我自覺在飢餓和寒冷中，感覺神經就會變得逐漸敏銳。

我相信這是因為我們承襲了祖先遺傳因子的緣固；原始人會在飢餓、寒冷、瀕臨死亡的邊沿中，因為求生的意志會推使人的潛能發揮到最極點，我喜歡這種感覺。

驀然我驚覺心跳猝然地加速，我感覺到有特別的事情要發生；彷彿是我生命中一直等待的命運將要降臨！

我四顧動物公園，只有空曠的園子，和猛烈的急風。

「呀！」的一聲，孔雀似是在悲鳴；是孔雀在鳴啼嗎？我不敢確定。

只是孔雀開始微微伸拍著牠的翅膀，眼神帶著妖冶地凝望著我。

是孔雀要開屏嗎？我站起來向籠子靠近。

在我離開長椅行近鳥籠的一剎那，我眼角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公園的另一邊掠過。

我無以名狀那是哪一種感覺，我甚致無法形容那是一個怎樣的身影，它彷如霧、如夢、如輕煙、如虛無中的虛無。

那是一個身穿白紗長裙女子的背影；直覺鮮明而强烈：她應該是一個和我熟悉而親蜜的人。

此時我的心無端湧起一陣感動，我欲下跪，如一個虔敬的教徒，猝然在神殿中遇見備受供奉的女神般下跪。

她是誰？為何她會帶給我強烈感動的感覺？

神殿中供奉的女神是遙遠而不可觸及的；同樣地這影子也很遙遠和朦朧，眼睛根本無法看得清楚分明。

我決失放棄再去思索，我連忙用最簡單、最快速的步伐竄向她將要消失的盡處奔去。

我彷彿有預感這背影消失後便不會再重現。

由於她所出現的那一邊公園地勢比較低，我要沿著一路羊腸的小徑下斜坡，穿過花圃，還要拐幾個彎兒才能到達。

我的腳步急促，呼吸也有些凌亂。

我胡亂在想：「當我追上她時，我該和她說些甚麼？」

我在想：「她會是甚麼模樣？」

我突然聯想到一些鬼魅的傳說，當你期盼的陌生女子轉身，而你只看到一張空白的臉。

我下了斜坡，走過花圃，追求我所渴慕的倩影，目標瞬間和我成了水平線，花圃擋著我的目光，我只能憑方向感去尋找她。

終於，當我去到白紗長裙女子出現的地方時，那裡卻空空的只有剛勁的北風。

我環顧四週，發覺動物公園內孤寂而空洞，根本就沒有別人的影子，甚至似是從不曾有過活人的氣息。

除了風、除了雲，就只有我一人孤獨的身影。

我開始懷疑剛才我所見到的是現實還是幻覺。

剛剛的背影真的存在過嗎？還是只不過是自已妄想下的夢境？

我恍惚覺得整件事緣可能只是一個夢，一個永遠追求不到的夢；它總是時而似在我身邊，但又極其遙遠；每次當我接近它時，命運便會叫它立即飄遠；而當我正想放棄，它便又會無端重臨。

「是命運特別為我安排的嗎？」我疑惑想著。

手電的鈴聲響起，是小妹的來電。

「喂。」我接過電話。

「喂，你人在那兒？孔雀在開屏呀！快過本來看。」小妹雀躍地說。

我似逐漸開始明白何者為命運：也許命中註定我今天看不到孔雀開屏、也不會去找紫菱、更不可能追尋到那白衣女子的影兒……

當我回到孔雀的囚籠時，一如所料，孔雀己開屏完了，正在籠子裡閒踱。

孔雀用牠不屑的目光向我身上瞄過來，眼角有些嘲弄我的味道：「活該你去尋找你的幻影，錯過了我的驕傲和你一整個早上的苦心。」

「你不是說在這兒看孔雀嗎？為何剛才都不見你？」

「剛剛看到一個像熟朋友的身影，我追去看看是不是她，所以走開了。」

「朋友？女的？」

「嗯。」

「結果找得著她嗎？」

「沒有，我走過去時她已經離開了。」

小妹笑道：「從前的女朋友？」

「不很清楚。」我回答。

「甚麽不很清楚？」小妹呱呱地笑道。「是看不清楚還是和從前有多少女朋友計不清楚。」

「你說得很對，兩者我都不太清楚。」我苦笑，有些無耐地答道。

「剛才孔雀在開屏！」

「噢！真可惜，我今天等了一整個早上。」

「你的運氣差，我的運氣好。」小妹笑著道。

我只好陪著她在笑，我突然發覺小妹的笑容表情很天真，有些狡黠的稚氣，我覺得那才是她真正的表情；我總覺得她平常化妝太濃艷，掩蓋了她純真的顏色。

「看你，平常一本正經的，但做起事來又有些像笨瓜。」小妹笑著道。

我苦笑，然後只好問：「是了，找我有甚麽事？」

「只是一些報導的小問題，想通了，其實也沒甚麼。」

「真的沒有問題嗎？有的話不妨說。」

小妹嫣然笑著道：「沒有問題了，倒是我想看看你的假期是如何渡過的？」

「還不是這樣，有些模糊、有些無聊、還有很多很多的空白。」

「為何不去找個伴呢？」

「也許是沒有興趣，也許是沒有緣份…….」

「你知道嗎？報館中有幾個人正在追求我，他們多次和我提出約會。」

我牽強地笑了笑道：「啊！原來你這小妮子正在煩惱這些事情，我可不是愛情專家，不能給你甚麼意見。」

小妹突然瞪起眼問道：「你知道你和死人有何分別嗎？」

「死人？」我好奇問道。

「有時候我覺得你比起一個死人只是多了一口活氣；就像一具活著但泠冷冰冰的行屍！」

「是嗎？」我的眼光正瞧向遠方的雲，心也隨之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