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邂逅

午間時份，閒來無事我就蕩進了市鎮公園裡呆坐。

我在報館的工作，本來就甚少時間空間的規限；從鬧市、商場、菜市場、高級餐廳、路邊小攤……甚至最多人進出的廁所，只要是人多有趣，也可以是我上班的地方。

我當然不會喜歡在廁所裡工作，我同事當中真的有喜歡在廁所裡找靈感的，他說為了離開那種混濁的臭氣，構想最容易催生。而我則喜歡到公園裡靜靜構思和組織我的報導。

今天下午我約了一個堪輿家做人物專訪，他是目前最有名風水玄學大師臥龍居士，只是現在離約定的時間還早。

轉眼一年又將終結。在十二月的冬天，雨時、會冷，不雨、會死寂；冬雨雖然冷得要死，但多少總還有種活著的感覺，死寂時卻真的會連活著的感覺也被吞噬。

我不明白為何有女性在這種天氣，還愛穿得那麼少？我真有點為小妹擔心。

冬天的星期二的市鎮公園特別沈寂。上班、上學的日子，沒有甚麼人來，來的大多是遲暮的退休老人和失業漢，如能遇上帶著孩子的傭人或逃學的小情人，那天算是幸運日。

我閒步到兒童遊樂區；但我不是去看孩子，我是去看孩子所愛玩的、團團轉的、像簡陋的旋轉木馬。

我總覺得它對我有一層很特別的意義；我所說的特別的意義，並不是指我孩子時很愛玩它，或是在那團團轉上曾發生過屬於我的愛恨痴狂故事。

只是因為它構造很特別：一塊以圓心為軸的圓形木頭在不斷自轉；我愛細味它的起點就是終點。

或者可更清楚地說：我愛它沒有起點沒有終點，只會往復迴環，無始無終；如那是人生，那是多麼特別的人生。

「為了見自己所愛的人，人會不擇手段的！」我想起小妹的說話。

「我有愛過嗎？我的愛如今散落在何處？」我在想。

不知為何，我並不愛回憶過去，不但不愛，簡直是討厭。在我的信念裡：過去是一些過期的舊錄影帶，並沒有翻看的必要；同時地，未來也同樣是不重要的，因為它從不曾存在過。

我並不看重「過去」或「未來」這兩個名詞，在我的字典裡只有「現在」才有意義。

「已經多少年沒有愛過人、或是被人所愛過？彷彿愛人和被愛的感覺，於我同樣是遙遠和陌生的。」

有時候我會希望：「如有人正在熱戀，能告訴我熱戀的感覺是怎樣的嗎？」但我在疑：「愛這種既捉不緊、又看不見、摸不到、留不住的感覺，它的實體真的存在過嗎？」

正當我在微感喟的時候，偶然飛來了一隻灰黑蜻蜓在我臉前掠過，在這季節看到蜻蜓的機會很小，所以只有一隻，有些落單。

我突然聯想到今天辦公室裡的那一隻蒼蠅，我不期然把蒼蠅和蜻蜓的共同點比較起來。

我想到蒼蠅和蜻蜓同樣是擁有那神秘的複眼；複眼能將視覺範圍的影像一個個組合起來，如同電腦上的立體畫面。只是複眼可以收集到較多的影像，所見到的範圍也就遠較人類的單眼球所能見的更廣闊。

我不禁想：「蜻蜓眼裡所看到的世界，是否和我們所見到的世界並不一樣？」

我不是蜻蜓，我當然不知道蜻蜓的答案，但我旋即又再想到：「即使是在人類的眼中，這世界又何曾有兩人所見到的是相同！」

我突然想到傳統劇曲中的兩句唸白，花旦在舞臺上思春的吟哦：「小姐開窗，彩蝶破窗尋彩蝶；頑童投石，蜻蜓點水逐蜻蜓。」

實在很難去想，原來毫不起眼的蜻蜓，竟然是昆蟲界的獵殺高手。

蜻蜓是肉食類的昆蟲，它並不如蜜蜂、蝴蝶般素食。它在高雅的飛舞影子下就能將獵物鎖定、捕捉，只要是比蜻蜓細小的昆蟲，幾乎都是它的食物來源。

很多時候我們都會忘記了，自然界的殺手就在我們的身邊，我們有時抱怨我們的社會殘酷，每日競爭壓力大，其實這世界原是弱肉強食的，大自然的殺戮正在我們身邊不斷發生，只是我們習慣了、麻木了，所以看不見也感受不到。

畢竟，我們離開原始世界太遠，我們現今是活在了文明的世界中。

甚麼才是文明世界？

雖然我是在文明世界中誕生、長大，但我對文明世界很陌生，甚致我覺我正迷失在文明的世界中。

反之，假如時光倒流，那麽，如今的我不應在公園而應在森林，我拿著賴以為生的是削尖了的長矛而不是筆，而我不應在此糊思亂想，我的目光應如鷹隼般敏銳地去搜捕我獵物，我會盯緊任何比我弱小的生物獵殺，或是見到落單的女性便比饑餓時來得更兇狠，拔出我的陽具迅速撲前去強行和她交配。

想著、想著，我覺得自己有點像一個變態的犯罪者了。

我又想到：蜻蜓除了是昆蟲界的殺手外，它還要不停地進化蛻變。

我又想起蜻蜓點水那優美的動作的的背後動機，原來是雌性蜻蜓要把尾部探入水中產卵進水裡；每一粒小卵兒會在水裡衍化出的稚蟲，稚蟲的樣子我們看起來會覺得很醜怪，跟成年的優雅蜻蜓完全兩回事。

蜻蜓的稚蟲在水中生活很久才能夠蛻變，期間可能需要一年甚至是五年時間，不同種類的蜻蜓稚蟲，分別要經過八至十五次的蛻變才能變成蜻蜓。

醜小鴨變天鵝，蝴蛹變成美麗的蝴蝶，僅需忍受一次的蛻變，而蜻蜓卻要忍受著一次又一次的蛻變，那是多麼遙漫長的等待可怕的忍耐。

想著、想著，人類其實很渺小，而且對大自然很無知；上帝似是在人的週圍佈下了無數的迷團讓人去參悟……

那麼，人類又要經多少次的蛻變，才能如蜻蜓般破蛹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