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犬衝過來的那一刻，我真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腦袋陷入一片空白，什麼反應都做不出來。

接著，危機突然就解除了。

我能感覺到在我附近確實有誰做了「什麼」停止那隻天犬的動作，讓牠知道不能繼續飛下去，甚至之後還調頭飛回賽場。但當下實在太過混亂，我無法正確整理所收到的訊息。

「剛剛……究竟是……？」我們只能面面相覷。

比賽因為這個突發狀況宣告終止，大家都在忙著釐清防護魔法沒有正常施行的原因，以及讓訓練有素的駝獸爆走因素，緊接在後的團體競賽只能延到下禮拜。

回去的路上，莉莎不斷談著比賽的事情，她是夫林先生的支持者，對於他這次繼續攻擊克德的不義行徑不太高興。凱爾則整趟路都繃著臉，可能是還沒從意外的驚嚇中脫離。

莉莎的家離賽場最近，再來是我家和凱爾的宿舍，因此路程的後半段只剩下我們兩人。

「對不起，我們今天找妳出來其實是想讓妳開心點……」凱爾懊惱地說：「沒想到卻發生那種意外。」

「沒關係啦，意外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誰能未卜先知呢？」我聳聳肩：「你們這麼為我著想，我高興都來不及了。」

「不是的，今天的事情……是我……」凱爾支支吾吾了半天，到最後都沒能擠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真的沒關係，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拍拍他的肩頭，步上我家台階，「下禮拜學校見囉！」

「呃……嗯，學校見……」

※

那天的比賽因為有校隊參加，不少同學都有去看，幸運的是沒多少人注意到當時即將被撞上的人是我們，畢竟天犬距離我們還有段距離，否則又要被指指點點一番。

時隔一星期，希萊絲特的嚇阻力漸漸減弱，某些膽子比較大的人重新開始對我進行惡作劇，當然要是霍爾森兄妹在場就會收手，不過我多半時候是不會有機會遇見他們的，我也不想遇見跟他們在一起的伊克斯。

我曾聽某些人嘲弄過，說我這麼常被欺負應該早就習慣了才對，要不要偶爾來些刺激點的變化……我只想說，那個前提根本是不可能的，這種日子怎麼可能有習慣的一天？還要同時面對解決監護人問題的壓力……

我真希望可以從這種地獄般的生活逃走，一下子也好。

幾日後，或許鳳凰女神聽見我的祈禱了，不過我不確定她實現願望的方式是好是壞。

莉莎、凱爾和我莫名其妙地被叫到校長室去，我們原以為該不會是成績真的糟糕到要被趕出學校，幫忙傳遞訊息的教授還火上加油地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讓我們更加緊張。

進入那位於高塔的辦公室，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伊克斯和那對貴族兄妹，希萊絲特的表情有些不滿，特里森卻面帶笑容，伊克斯……他沒有必要就不會擺出任何表情，而通常所謂的「必要」是任務所需的偽裝，因此我對於他此刻什麼訊息都沒透露出的臉感到鬆了口氣。

「那麼所有人都到場了，讓我來對新來的三位解釋一下吧！」天尼代理校長笑呵呵地說：「根據紀錄，你們這個小組還沒出過小隊任務吧？」

作為國家機關的一部份，諾因登皇家學院有個特別的機制：我們入學後一年會以三個人為單位分組，同組的人擁有差不多的成績，因此會出現強組和弱組、以及散佈在中間的普通組別。一個小隊則是由兩個小組編在一起，強組和弱組、普通和普通，盡量讓每個隊伍實力相當。

學院會接收來自國內各地的請求，只要在學生可以處理的範圍以內，就會派發小隊執行，以此當作能力考察和實習。我和莉莎他們已經同組一陣子，大部份的組別都接過小隊任務，就只剩我們哪裡也沒去過，大家都說是我們太沒用了，沒用到再強的小組都沒辦法把我們的水平拉上來。

而現在，學校最傑出的兩個學生站在面前，再加上一個職業殺手，我想我知道接下來等著我們的是什麼了。

「這次我讓你們編成一個小隊，為的是執行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任務……那可是由路易國王親自委託的。」代理校長以輕巧的口吻說出令我們三人寒毛直豎的話，「他要你們去把三年前離家的席娜公主帶回國，準備繼承王位。」

路易國王，又被稱為「賢王」路易‧坎加普，帶領諾因登王國經歷一段盛世。他曾帶兵從某些惡魔部族中取回領土，還推行有效改善人民生活的政策，功績多得數不清。但他現在已漸漸步向年老力衰，又有傳言說他生了病，怪不得他急著找繼承者回來。

「這……這不是護衛隊的工作嗎？怎麼會拜託學生？」凱爾不敢置信地說。

「三年前公主剛離家的時候就派過護衛隊，這些年間也陸陸續續派遣搜索小組，但是公主擅於躲藏和偽裝，加上對護衛隊的極度排斥和厭惡，讓他們無功而返，只有少許線索。」代理校長清清喉嚨，喝了口茶之後才繼續說：「國王決定讓年紀與公主接近些的學生去找她，或許反而能順利化解她的心防。你們要裝成出去尋找藥草的樣子，找到公主只是無意間，順便將她帶回。」

順便？要怎麼樣才能「順便」或「不小心」發現一個國家的公主，還要「順手」把她勸回王城？連我都覺得無理，又怎麼可能瞞過躲了整整三年的席娜公主？

然而天尼代理校長似乎完全不覺得哪裡有問題，自顧自地把指令下完：「詳細資料我已經交給特里森同學，國王的委託不可怠慢，你們今晚打包好行李明天就出發吧！」

鳳凰女神，您一定在跟我開玩笑……接下來幾天，不只是在學校偶爾見面，我幾乎無時無刻都要和伊克斯待在一起！我不確定我受得受不了這件事，說不定待在學校被欺負還比較好。

「等等伊克斯同學留下來，其他人可以先離開了。」

踏出校長室前，我和伊克斯的眼神短暫交會了一瞬間，然後我轉過身，將門扉關上。

♂

被紙箱擠壓的狹小空間只剩下我跟天尼。

他稍微調整了下表情，不再笑容滿面，但離認真嚴肅尚有段距離：「我就直說了，這任務是特別派給你的，路易這個老東西大概不久於人世，而他的女兒目前還年輕，能不能用還不知道。」

「你要我暗殺她？」

「不，我說過她能不能用『還不知道』，運氣好可以當成傀儡來指使，畢竟這位逃家公主沒在國內建立什麼聲望，但她的父親還是有的，我們不能指望輕易擊敗那些老臣。」天尼發出「嘖」的一聲，「你們這次去找公主時先跟她打好關係，讓她不會對你有戒心，同時觀察她的生活習慣什麼的……任何對暗殺她有用的情報，這可是你的專業。」

其實我很少做這種類似間諜的工作，除了這次在魔界狀況比較特殊，瓦倫幾乎不讓我親自收集情報，我只負責最後那一刀。不過探查敵情也是殺手應該具備的能力，我並非完全不在行。

「你知道的……做好準備，等著隨時下刀。」他伸出拇指，抹過自己積滿油脂的脖子，「另外，瓦倫交代過要盡量讓你有機會接近那個跟你長得一樣的吊車尾，這趟任務算是足夠的機會了。他也說你有必要可以在其他人面前用點武術技巧，只要說你在創界有學過就好，諾因登的居民多半不懂身體訓練，很好蒙混的……雖然有霍爾森兄妹在，我是不認為你們會遇到什麼大危險啦。」

武術技巧，意思是殺人工具還是盡量不要讓人看見。我也不想浪費沒有得補充的暗器，頂多是用用匕首，這種狀似普通小刀的物品帶到外頭去應該算合情合理。

「沒問題的話你也可以走了，現在差不多是放學時間，你直接回宿舍吧。」

我點點頭，沒多說一句話便離開，關上門的時候還聽見天尼詭計得逞一般的尖笑。

※

我一回到房間，便發現凱爾愁眉苦臉地縮在床上，連制服都還沒換下來──他很堅持這種儀容和整潔上的細節，這是我這幾天觀察後的結果──就算那天的課程再累也好，他絕對不會把穿了一整天的衣服帶上床。

這副景象讓我忍不住發問：「你怎麼了？」

「明天居然就要出任務……我總有不好的預感……」他的聲音像是剛吞了什麼有毒物質，正在侵蝕他的聲帶。

他在伊琳的視野中一直都是比較悲觀、容易緊張的人，不過我不曾看他反應這麼過度，大概這個任務真的帶給他不少壓力。

「我記得那天去看比賽前你也是這麼說。」

講到天犬競賽的事，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拜託，別提這件事，真的不要。」

上個週末他幾乎一整天都沒有講話，回到宿舍便直接在書桌前坐定，抽出他書架上最厚的一本書來看（目測有十公分厚吧），直到晚餐時間都過了才站起身來洗澡、睡覺。我猜他只是還沒從生死瞬間的驚嚇中復原，所以也沒有跟他談到比賽的事。

「我們談點別的吧，剛剛特里森說明過任務的事，他要我轉告你。」凱爾翻起身，把眼鏡用布料仔細擦乾淨，「公主最後被看見的地方是東南方的瑪拉蒂雅村，離王城要走五天以上的路，中間幾乎是森林野地……你知道瑪拉蒂雅是什麼意思吧？」

「疾病。」我點點頭，就像英文，魔界有些不同的字會代表相同意思，瑪拉蒂雅這個詞通常用在嚴重的疾病。

「沒錯，那裡被稱為疾病村是因為王國隔離了一些患有不治之症的人，但多半都不是高傳染疾病，所以我們接近那裡是沒有問題的。那周圍也有知名的藥草產地，正好可以當成我們去瑪拉蒂雅的『藉口』。」

我再度頷首表示收到資訊，「那麼，特里森有沒有說我們應該準備哪些東西呢？」

他搖搖頭：「沒有，不過我想還是簡便一點比較好，這一路上大概都必須紮營，希萊絲特說他們會負責帶露營工具。」

事不宜遲，我立刻就著手整理行囊，用最快的速度把匕首包進衣物裡再放到隨身袋中，隨身袋本來就附有我執行暗殺時需要的各種簡易工具，某方面來說也很適合拿來野外求生。

話說回來，我原本以為路途會更長，這位公主畢竟是躲了三年，總不會躲在離家近的地方……沒想到才五天就會到了，可見她的技術有多麼高明，不過聽起來他們也不是很確定她在哪裡。

回頭看向室友，他正站在書櫃前努力翻著一本名為「與森林共生」的書籍，神色仍有些焦慮。

「凱爾，」我輕聲喊道，他立刻神經質地闔上書本，「不用擔心，我相信你的知識，如果書架上的書你全都如你所說的那樣熟悉，那這次的旅程一定不會難倒你。」

這句話並不全是真話，我明白理論和實作的差別，但我確實相信他腦袋裡所記下的東西會有所幫助。

「呃，謝啦。」他似乎沒有料到我會說出這句話，血色稍微回到了他的臉上，「坦白說，以前聽伊琳的敘述，我還以為你會是個難相處的人，沒想到還不錯嘛。」

難相處嗎？或許是吧，我們的世界是沒有「相處」這個詞的，瓦倫總是這樣告訴我，「殺手之間只有利益交換，僅此而已」。

我又思考起伊琳沒有告訴他們我的身分的這件事，要是知道真相，今天凱爾還有可能說出這句話嗎？不，也許他根本不會跟我說話，甚至會想辦法拜託旅依夫人讓他換房間。

伊琳把我敘述得難以相處是非常公平的，她明白關於我的一切，也見過我用各種手法殺人，乃至於殺死她父母的畫面。

這樣的她，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我……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呢？

♂♀

在出發前日，那個令人心神不寧的夜晚，我們作了相同的夢。

隔天，我們都不記得前一夜夢見什麼，夢本來就是容易被遺忘的東西。

如同夢中被我們留在記憶深處的那片風景，

以及，環繞在我們身邊，

那很久很久以前就失去了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