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晚上，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動身逃離伊琳的家。

為什麼我要逃走？

這是比任務失敗更糟的情況，目標沒有抵抗，我的所有動作也都沒有失誤，但我卻沒有完成最後一個步驟。

為什麼下不了手？

我無法理解自己的想法，思緒亂成一團，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宿舍覆命，我的腦海裡甚至沒有多餘的空間去想像任務沒有完成的後果。

宿舍的房間裡只剩瓦倫，天尼大概已經返回學校。

我向他報備兩名主要目標已順利殺死，正想說伊琳的事時，他打斷我：「你的臉色不大對勁。」

「……我正要報告原因。」我告訴他伊琳的長相是如何和我相似，但仍然沒有說出關於那些夢境的事，也沒有說出，在我記憶深處殘存的片段。

這是我隱瞞他的唯一一件事情，關於伊琳，我就是無法坦誠。

「極有可能是血親的人物，是嗎？資料上說她也是領養的……有意思。」瓦倫用手撐起下巴：「好，我不怪你沒殺她，你在學校有機會就多觀察這女孩，看看有沒有機會查出你們的來歷。」

他曾經跟我略提過，當年他決定排除眾議收養我的原因之一是，他在發現我的時候在我身上看到「不屬於人類世界的光景」，至於是什麼樣的光景，他不曾敘述。

「我天一亮就會回創界去，組織還有很多事要我處理。在我下次來之前會透過鏡子跟米榭和天尼聯絡，你只管聽天尼的指令就是了。」他說完往床上一躺：「你也快點睡吧，天尼說需要盥洗的話浴室在左轉的迴廊盡頭，今天是學院的假日所以你白天可以出去走走……不過你最好等他公開你的『身分』之後再讓別人看見，別聽他胡扯。」

言下之意就是我最好隱藏氣息整天待在房間，就連去廁所都不要引起任何注意。

我頷首表示收到指令，將斗篷摺好放在書桌上後躺上另一張床，闔眼。

我突然有種預感，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會再夢到伊琳。

※

睡夢中，我彷彿感覺到有人輕輕撫過我的額頭。

那份溫暖與我夢裡的回憶碎片重合，使我分不清虛幻與真實。

在那遙遠的過去，當那與我長相毫無分別的她還能露出無憂笑容的時候──

※

我幾乎在睡眠中渡過一天，醒來時已經是傍晚，瓦倫早就離開了。

天尼派人送來食物和諾因登皇家學院的制服，那是套很簡單的襯衫、深色長褲搭配領帶，我經由伊琳了解制服不過是形式，真正重要的是它外頭的斗篷，上面繡有簡單的符紋，必要時能有很多用途。

隔天早上，天尼親自接我去他的辦公室，瓦倫帶給他的恐懼感讓他不敢怠慢關於我的任何事，不然以他的身分是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的。

白天的學院看起來十分雄偉，古老的城堡外觀包覆起廣大校園，教室多半是階梯教室，也有配合課程設計的特殊教室。這個時間教學區域幾乎沒有人，走廊上只有名為「噬靈」的黑色怪物在移動。

噬靈是不知道幾百年前誕生於魔法實驗中的意外產物，沒有特定型體，常常呈現不規則的外型；牠們的思考能力很低，以垃圾甚至是失敗的魔法為主食，算是魔界的清道夫。

往中庭看，在空中振翅飛翔的不是鳥，而是一本又一本的書；掉落下來的不是羽毛或糞便，而是學生的塗鴉與難看的筆記。這所學校的圖書館會固定把書籍輪次放出來，讓它們自己抖去灰塵和不必要的痕跡。教授們若有什麼想新增在書上的知識，只要像灑飼料一樣把文書扔出去，相應的書便會自行把資訊「吃」進書頁裡。期間若有學生正好需要借閱飛行中的書，得要拿出網子用原始的方式捕捉，還得小心不能傷到書籍。

多虧了伊琳，魔界大部份奇異的事物對我來說都不是第一次見到。

校長室在有點深的地方，還沒走到目的地，他那肥胖的身軀已經讓他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他緩慢的行走速度大概也是他會提早這麼多來接我的原因。幸好一樓的入口處還有類似升降梯的抬升魔法，否則那位於高塔上的工作空間可能會讓他寧可不要校長的位子。

進入校長室前，我原本預期會看到更令人驚訝的器物、驚人的藏書量或是漫天飛舞的魔法，但裡頭只有成堆的紙箱，把房間佔得看不見壁紙的花色，讓中間的木製辦公桌顯得有點突兀。

『代理校長早。』兩道聲音同時說道，它們分別屬於站在辦公桌前的兩位學生，他們長像相似，都擁有藍髮金眼，不難看出是兄妹。

天尼先是在位子上坐下來，喘好幾口氣才說：「讓我向你介紹，這位是學期成績總冠軍的常客特里森‧霍爾森，」他指向那個身材高挑，氣息有些陰柔的長髮男子，「這位則是他同樣天資聰穎的妹妹希萊絲特‧霍爾森，」他轉往另一位綁著側高馬尾的少女，「他們來自貴族家庭，魔法能力在本校是數一數二優秀，將負責照看你接下來的學校生活。」

特里森半掩起嘴，說道：「討厭啦，代理校長大人，小希萊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比我優秀多了，妳說是不是？小希萊──」

「你敢再這麼叫我一次，我就殺了你。」希萊絲特瞇起眼睛，透出來的殺意有五成真實。

即使天尼不說，我也能感覺出他們兩人出身名門，上流社會的人物我見過太多，無論性格或舉止如何，總有些氣息是貴族想隱藏也藏不了的。

「伊克斯‧馬爾斯特。」我只報上自己的名字，不確定還有哪些資訊可以提供。

「嗯，我們都聽說了，從創界一個人來這裡真不容易。」特里森說道，還順手拍拍我的頭，「放心，跟在我可愛的小希萊身邊保證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小希萊的攻擊指數可是所向披靡的。」

特里森不把妹妹的警告放在耳裡的結果就是，從她身上傳過來的殺意提升到八成真實，我推測若不是我們現在在代理校長前方，並且在場的我被設定成學校重要的客人，希萊絲特早就把那份殺意化為實際行動。

相較於兄長的熱情，希萊絲特沒開口跟我說什麼，只是看著我微微皺起眉頭。或許她在學校曾經看過伊琳吧？據我所知，伊琳作為經常被全校大多數學生欺負的對象，長相是大多數人都知道的。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下去參加學生集會吧！」

♀

左手傳來疼痛。

「伊琳，你還好嗎？」莉莎小聲地問道，見我僵硬地搖頭回應她才放開緊捏著我的手。

我當然不好，糟透了，有誰看見殺死自己父母的兇手出現在眼前還能保持冷靜？我全身都在發抖、冷汗直流、嘔吐感不斷湧上，要不是莉莎剛剛強制把我拉回現實，我可能會就這樣暈倒。

伊克斯要待在我們學校？待在我每天都會去的地方？

「為了讓他能好好適應新環境，我們傑出的霍爾森兄妹會暫時與他同組一起行動，希望各位同學能好好跟他相處。」天尼代理校長引介伊克斯上台後繼續說道。

這時台下的學生們已經不顧禮節，一片嘩然。前面幾排的同學當然早把伊克斯的長相看得一清二楚，沒瞎的人都能看出我們兩個有多像。然而他們就算有再多疑問都不能做什麼，因為霍爾森兄妹在諾因登學院就是學生群的國王和女王，誰敢去碰王者照看的對象？

換句話說，到時他們會轉頭來找我麻煩，一定會。

「這兩個禮拜大概就這件事要宣佈，那麼各位同學，我們兩週後再見。」代理校長像是早就預期到、並且不在意這些消息會產生的混亂，竟然連維持秩序的動作都沒做就直接宣告散會。

我和兩個朋友當然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大堂，卻仍不及其他人包圍上來的速度，沒過多久就被團團圍住，我會散佈惡運的傳聞讓人群以我們為中心形成一個空洞。

「聽到沒，台上那個體驗生是從創界來的，不會魔法。」其中一個身材高壯的學生率先發出挑釁。我知道這個人，他是天犬騎士社的社長，為人囂張跋扈，「妳長得跟他一模一樣，老實說吧，妳是不是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呢？」

「對！我聽說她是撿來的！」另一處傳來附和。

「她跟惡魔族一樣是異類，我們應該把她驅逐，她已經害死我們兩個同胞了──害死好心領養她的魔法師同胞！」

各種指責、侮辱、怒罵最後歸化成三個字，他們整齊劃一地高喊著：

『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我本來就已經非常不舒服了，現在被他們這樣鬧，那種打從心底而來的噁心感更是揮之不去。我只能緊緊抓著莉莎的手用力呼吸，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我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

「夠了吧，這些行為真讓人噁心。」冷酷的聲音穿過喧鬧，那種高位者的語調令所有人閉上嘴。希萊絲特‧霍爾森站在大堂門口對我們這方向拋來鄙視的目光，她的兄長和伊克斯就站在她身後，「讓貴賓看到這些是應該的嗎？……不，就算沒有貴賓蒞臨，這等骯髒又愚蠢的行為根本不應該存在我諾因登皇家學院。」

特里森‧霍爾森發出熱烈的鼓掌：「真不愧是我的希萊，說的真是對極了！多麼美妙的發言！」如此興高采烈地說完後，他瞇起金眼，緩慢地開口：「你們，還站在這裡做什麼？

所有人的臉色突然像是被毒蝸咬了一樣蒼白，就連那位囂張的騎士社社長也是，不一會人群作鳥獸散，沒人敢多吭聲。

──這就是我們的國王和女王。

我感覺到呼吸終於順暢了些，雙腿有點癱軟。我不確定自己現在應該把視線放在哪裡，繼續低頭也不是，看向霍爾森兄妹好像有點失禮、而且我不想看見伊克斯，但轉向別的地方無視他們又是更大的失禮。

「靠近一看真的長得一模一樣呢。」那有些陰柔的聲音靠近，讓我沒得選，只好抬頭仰視特里森，我從沒離這對兄妹這麼近過。

「謝……謝謝你們替我解圍。」我顫抖著說，覺得口乾舌燥。

「我只是單純看不慣那種事罷了。以前那些小動作還輪不到我出聲，這次竟然這樣公然吵鬧，我再不說點話對不起自己。」希萊絲特來回快速看了我跟伊克斯一眼：「我不過問你們長相的事，縱使連我也覺得事有蹊蹺……但這不是我該管的，現在以來賓為重。」

她說完便和兄長帶著伊克斯離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前，伊克斯回頭看向我，嘴巴微微張開、欲言又止，最後什麼也沒說出來。

※

「真不敢相信，妳一直說著的那個人居然真的出現在我們眼前！」莉莎一邊揮動叉子一邊說。

現在是午休時間，我們從食堂裡把食物帶到室外的長椅上吃。我可以看得出莉莎一直想討論這件事，但由於早上希萊絲特的介入，我所及之處皆陷入沉默，連莉莎都不敢在那樣的氣氛下跟我說太多話。我覺得這樣其實還挺好的，所有的惡作劇和交頭接耳都停止了──就我所能看到的部分──不知道能夠維持多久。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命運吧。」凱爾把視線放在遠方的草坪上，一隻噬靈正張大了嘴，等著接書本抖下來的垃圾塗鴉，「你們的生活本來完全沒有交集，何況身處兩個不同的世界，創界跟魔界的交流又是那麼的低。」

「我也想不到。」我無力地說，想不到一切的破滅都是這麼迅速，我還曾幻想過跟伊克斯聊天的場景，把他介紹給我爸媽……現在全都不可能了。

注意到我的表情，莉莎輕拍我的肩膀：「這幾天真的發生很多事，我的牌也告訴我事情會很混亂。」

伊克斯的出現和我的父母被殺看在他們眼裡是兩件事，實際上卻是一件……我只覺得所有事情對我來說都不真實，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兩個人死去，我卻還在這裡呼吸。

週遭的一切忽然離我好遠，就連莉莎和凱爾也是。

為什麼我無法告訴他們伊克斯是殺手和兇手？爸媽死後我反覆思索這件事。說出來不能改變什麼，但至少讓和我最貼近的兩個朋友知道呀，瞞著他們只是徒增負擔，為什麼不說？

深深嘆口氣，我將臉埋進掌心，我當然知道我為什麼說不出口。

『伊、伊琳！』記憶中的男孩對我微笑，無數次地重複著這個在呼喚父母以前就先學會的名字。

──他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兄弟。

每當我想要說出真相，這個想法就會抵在我心口上。

♂

我差一點就喊出她的名字了。

沒有理由，就算喊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單純地想要說出那幾個字而已。最後我還是忍住，跟著霍爾森兄妹前往他們的教室。

那兩個人資質不凡，可想而知我不可能理解他們的課程內容，有幾堂課甚至學生除了他們之外全都是教授，由更老更資深的教授來執導。這裡的教育系統跟創界大部分國家不同，課程以能力定制，不分年級只分實力，一間教室中總是有不同年齡層的學生。

我所有的魔法知識僅限於伊琳在夢中上過的那些最低等級的課，半天下來我幾乎只是坐在教室裡無所事事。

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我以為我們會到食堂去用餐，沒想到霍爾森兄妹帶我往相反方向前進，來到有兩張辦公桌、一組沙發和茶几、幾座書櫃的典雅辦公室。當我知道此處的所有者是他們時，我已經不太驚訝了。

「這半天你大概覺得很無聊吧？沒辦法，校長給我們的指示就是這樣：帶著你一起上課。」特里森聳聳肩，把一盤不曉得從哪拿來的三明治放在茶几上，並邀我入座。

「不會。」我簡短地回答，我確實是無所事事，但還不至無聊。

「這幾天學校都不會有什麼特別活動，不過週末會有天犬騎士比賽，到時帶你去看看。」希萊絲特說完，拿起三明治優雅地品嘗起來。

我也在特里森的眼神督促下拿了一個起來吃，大體上味道和創界的火腿三明治沒有太大差別。這裡同樣用類似麥子的穀物作麵包的材料，食用牲畜也是有的。

「你不問問天犬是什麼嗎？創界應該沒有這種生物。」特里森話中有話，我知道他一直在觀察我的各種反應，的確對一個普通人類來說這裡有太多事物需要感到好奇和訝異，創界人類在魔界人眼裡似乎被形容成閉俗不知他界的種族，事實也差不多是如此。

「我們的世界有犬類，可以推論成會飛的犬科生物？」我在語調中加入猜測，不過我本來就知道天犬是什麼。那確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天上的狗。天犬在魔界有點類似於馬和驢的存在，是駝載動物，體型比創界的狗還大，近似獅子。

特里森的解釋根我所理解的差不多：「……至於天犬騎士競賽，那是我們的運動遊戲。兩組以上的天犬騎士隊互相競速，或是在空中用限定內的魔法或道具進行群戰，有各式各樣的玩法。」

簡單來說，就是賽馬跟騎馬打仗。伊琳看過幾次比賽，我大致上知道那是怎麼進行的。

「對了，你現在是住在學校宿舍吧？」話題轉到我的住處上。

「是，但我目前還住在臨時客房，好像今天會給我正式的房間。」

「知道這些就夠了，週末我們可以去找你，約在宿舍門口就好。」特里森點點頭，已經敲定要帶我去看比賽的主意。

下午的課堂開始，又是數小時的無所事事。我不斷看著霍爾森兄妹展現他們的才能、被教授讚賞，自己卻一點魔法也學不起來。我開始質疑，這任務真的是有意義的嗎？

※

「左廂房是男生宿舍，右廂房是女生宿舍，跑錯有你好看的。」

我回臨時客房取走簡便行李後，便跟著宿舍管理員──旅依夫人參觀這裡各種房間的大致位置，整座建築物呈現電子鐘的「８」字型。８字左右兩邊的迴廊都各有三層樓，中間的三條橫槓則只有一樓；最裡頭的橫條中點是倉庫、中間的是交誼廳、前面則是會客室和餐廳。澡堂則在各個層樓的迴廊盡頭。

現在才剛放學沒多久，迴廊上都是學生，有些已經換穿便服，大部份的人一見到我便紛紛迴避。

「這裡就是你的房間了。」在二樓偏後的２１４號室前面，旅依夫人交給我一把鑰匙，「你的室友應該已經在裡面，接下來你們自己好好相處，有問題再找我，我的房間在最前面的會客室右邊。」她說完話便轉身離去。

我拿著鑰匙想了一下，決定還是先敲門，直接開門進去有些不禮貌……雖然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不請自來闖進別人房間的次數多到數不清。

我才敲一下，對方就來開門了。

「你就是我的新室友吧，請多多指……」他看清我的臉後立刻就把話給止住，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開門的人是伊琳的好朋友之一，凱爾‧格林，我未來的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