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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女圖
2006/08/15 12:11:01瀏覽305|回應0|推薦10
(一)
今夜﹐請妳縱容我。

請喝口茶﹐靜靜坐在床沿。

別躺下﹐因為我不希望妳在一個舒適平臥的姿態下﹐太過放鬆﹐以至於分心思索起這一日中﹐其他瑣瑣碎碎的雜念。

這幅畫的故事。我想這麼樣告訴妳﹐以事情依時發生﹐卻沒有什麼邏輯的方式。對於一個小說家﹐甚或只是小說讀者﹐這可能都是相當可笑而荒謬的。

但是﹐今夜﹐請妳縱容我。


(二)
那天﹐我在下午的雷雨之後﹐懶散地向常去的一個黃昏市場散步。因為前一夜睡得特別晚的原因﹐那天我格外覺得懶怠。我不大用心地走近公園時﹐首先看到的就是平常賣晚報的老婦人。我給了她十元硬幣﹐她找了我兩個一元的小銅板。我一手抓著報紙﹐另一手握了一個空心的拳頭﹐搖甩著那兩個銅板。

就在我過到馬路中心的時候﹐一個銅板自我指間的某個小縫隙飛了出去。

我倒也沒多想﹐誰還去撿一個一元銅幣呢﹖這年頭。

我繼續過街﹐並跟著走進了沒有圍牆的開放公園。


(三)
不久之後的另一個熬夜的次日黃昏﹐我再次走上習常的散步路徑。買了晚報﹐聽了老婦人嘮叨說了一陣﹐有關她不成材的兒子的事情。
她總是那麼叨敘多話﹐我並不太在意她說些什麼﹐但也常自顧自地就不發聲、拿了報紙和零錢走開。

那天傍晚﹐我如常地自公園另一頭的大門穿出來﹐回到大街上。對街﹐就是現在已經稍有點冷清﹐某些攤子開始收店的時刻了。

我走到一攤賣茶的舖子﹐抓了一把捲成實實的小球的高山茶﹐在鼻端用力嗅了兩下。茶香沁腦﹐中度烘焙﹐正是我喜愛的濃淡。

本來已經開始收攤的老頭﹐看到我表現出讚許的神情﹐就拉我在他攤後坐下﹐沖起茶來。我的確很喜歡那個甜香適度﹐口感很含蓄的茶。同時呢﹐老頭說起﹐原先他是在山上種茶料理茶園的﹐他並不喜歡城市生活。以前﹐是把茶送到住在城裡﹐就是這個公園附近的女兒家﹐她在早市和這個黃昏市場擺這個攤子。

不過﹐後來情況改變了﹐只好換老頭自己來擺攤子。他很想念仍必需留在山裡顧管茶園的老伴。

講到這裡﹐茶喝了幾泡﹐味道漸漸淡了﹐前後附近的攤子也都收了。老頭看看暗下來的天色﹐雖然不趕我走﹐但也自顧自開始收拾茶筒水壺。我跟他道了聲別﹐他告訴我﹐隨時歡迎來跟他泡茶。


(四)
隔日傍晚﹐我再到黃昏市場﹐想再買一斤那種濃淡適中的高山茶﹐寄給一位因為距離遙遠而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不過﹐那個攤子並沒有擺出來。

這點﹐並不奇怪。從多年來逛市場的經驗﹐我知道﹐大多茶攤﹐但也包含其他類的攤子﹐譬如說﹐我也非常喜愛的鹵鴨攤﹐也是如此的。他們大致每週的某兩日(或夜)﹐到某個市場擺賣﹐其他天﹐想當然爾﹐則到其他的市場擺賣。這就跟有些醫師或牙醫師﹐每週分配時日﹐照管兩三個診所是同一個作法。


(五)
那個老頭的攤子﹐就此沒再出現。這一點﹐根據我多年逛市場的經驗﹐同樣也不值得驚異。

許多攤子﹐就這麼出現後又莫明所以地消失。人事的莫可逆料﹐於此在基本面上呈現﹐跟我人身邊朋友同學親戚的生滅起伏﹐也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不過﹐因為是事不關己的陌生人擺攤子的事﹐也就不值得去多想些什麼。


(六)
那年冬天﹐我和一個總是隔離許久才聯繫的情人﹐到中部山間的一處溫泉渡一個週末。

這之前﹐我們有一年多沒見了。其中﹐因為各別的忙碌﹐偶而的聯繫﹐在無心之間就越隔越遠。到後來﹐久不聯絡﹐好像也沒有值得注目的意味。

當她突然在某一個冬日打來電話時﹐我幾乎沒有認出她的聲音。我裝著熟稔的語調﹐談話問好﹐講了幾句沒關緊要也不需要指認細節的話語之後﹐她提起了前一年多﹐我們一起去近郊泡湯的事情﹐我才即時清楚,話線對面,原來是久違的她。

這是我們去中部山間的緣起。但附屬﹐或實際上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她說,父母親同時病重了。她覺得自己相當軟弱﹐沒有把握能夠有情緒上的韌度來接受事實。然而﹐她卻不能夠依賴結婚多年﹐但充滿自我的配偶來陪伴她。在似此的一種難題的狀態下﹐我們到達山地。


(七)
頭一晚﹐我們在小鎮外的溫泉山莊渡過。

雖然有一年多的隔離﹐在泡過燙灼肉體的熱湯之後﹐一切都像在即刻間歸回到一個相當熟悉的經驗。她的身體像往日那樣﹐呈現極度的溫暖﹐微胖的肩膀紅紅地觸手便軟軟微陷。她很熟練地運用雙手和舌脣﹐一如我的手指之於她的習常。

身體與身體之間﹐是會有一種本能的記憶的﹐我這麼相信。

我聽著熟悉的聲音﹐接受著熟悉的觸覺。沒有驚奇的一種貼切﹐很自然地起伏出現。

或許是溫泉的暖熱作用﹐那夜﹐我們相擁而眠﹐我有著沉沉陷入一種接近死亡那樣徹底鬆弛的感覺。


(八)
這整件事情﹐唯一的驚奇﹐出現在隔日清晨。

當我在日出前的暗昧中﹐因為山間的夜涼而起身﹐發現窗子在前夜忘了關上。

我使了些勁才關下那道有些乾澀緊繃的舊窗子。而後﹐自然地順從男子夜半習常的需求﹐去小解而後回到床上。

這時﹐我才驚訝地發現﹐她並不在床上。我喊了兩聲﹐但她實際上﹐根本就不在房裡。

是不是醒來了﹐心情不安定﹐就連夜回家了呢﹖
我這麼想著﹐但也無法確定。

當然,我是不大合適在大半夜到她家去的﹐所以﹐我就略帶點不安和狐疑地從新躺下去﹐淺淺地再次睡去。


(九)
隔天早上﹐我漱洗後﹐到小鎮上找了小麵攤吃了簡單的早餐。乾拌意麵和燙青菜﹐另外要了碗貢丸湯。這些都是我習常喜愛的簡單小食。吃著吃著﹐想起她來。這些﹐也都是她習常喜愛的。

我憑著記憶裡大致的方向﹐穿過鎮心的早市。除了菜市之外﹐另有幾個攤位是賣些舊貨古玩什麼的。我在其中的一個攤子﹐瞄到這一幅工筆仕女圖。匆匆講了兩下價﹐草草把卷軸買了下來。心裡頭﹐突然有些許七上八下的怔忡。

這幅圖﹐我是很熟悉的。圖上的女子獨立撐著紙傘﹐稍微豐腴的體態﹐我也是很熟悉的。實際上﹐這是幾年前﹐我偶然帶她一起去拜望那位住得很遙遠的老友時﹐書畫家的老友即興寫生的作品。

為何﹐我現在會是在這個山間小鎮﹐一個早市的舊貨贗品攤上﹐重新買回她來呢?


(十)
我在當日下午﹐以比往常快了些的速度﹐驅車疾行回到家。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幅畫﹐也就在我的一個沉沉的檜木箱底下﹐跟許多其他的雜玩和紀念品一起﹐在暗昧裡堆藏了這麼些年。

妳相信﹐命運就可以在丟一隻銅板那樣﹐一時勘定嗎?

正﹐是一面。反﹐是另一面。

這樣的事情﹐是不是很有些迷信呢?

或者說﹐理解了命運的荒謬性之後﹐對於類此﹐習常甚至稱之為巧合的事情﹐反而會有一種很貼切很熟悉﹐就像一個相隔許久才再次親近的肉體﹐那種自然?

那日買畫之後﹐我繼續穿過鎮心﹐並且詢問了兩次﹐才尋到那個稍有點偏遠的茶園。


都荒廢了。一片荒地。雜草蔓生的。

一棟我許久以前去過的老紅磚農舍﹐是燒燬的。

我在隔壁的一片茶園邊上﹐找到一個老農。滿嘴缺牙的老人﹐簡單地告訴我。幾年前﹐老人突然接到城裡傳來﹐獨生女出車禍身亡的事。老人匆匆趕到城裡去料理獨生女兒的後事,以及一向由女兒料理的、賣茶的事務.

回來後﹐老夫妻就很情緒低落。

火災是在不久的某個冬日夜晚發生的。
因為偏遠﹐消防車無法接近。四面鄰人匆忙打火﹐屋子還是很快地燒垮了。

瓦礫堆下﹐老夫妻倆是在竹床上相擁而亡的。


(十一)
在我從中部回來許久後﹐在一個偶然的時刻﹐聽到賣晚報的老婦人﹐跟旁邊另一個擺攤賣茶的老人談起人命的沒價值。

彼日哪。老婦人用濃重的中部鄉音說。彼個查某人,就是過大路的時陣﹐啊突然在大路心停步﹐去撿一塊銀啦。就是安內﹐為掉一塊銀﹐死一條性命。你講,是不是真無道理?

8/14/2006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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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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