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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與忘之書
2010/03/26 22:11:47瀏覽437|回應0|推薦10
(一)
六月底的一個深夜﹐手機在三點鐘響起來﹐我驚惶而起﹐祇怕是生病的弟弟有什麼狀況。電話那頭是我遠游的老友Yoshi﹐他此刻人在阿姆斯特丹。我對於這種自我中心的行徑﹐有點不滿意﹐但好像身邊就真有不少這樣的人﹐理解他們這樣行為背後的心理孤寂﹐也就習慣了﹐我也就沒有再多作抱怨。Yoshi只跟我說﹐等一個包裹。電話隨即打斷﹐我有些奇怪﹐但是﹐對於一個情緒年紀不斷留級的寄居蟹你能怎樣呢﹖Yoshi其實是友吉﹐他頂不喜歡﹐所以在哈日情緒下﹐要求所有同學改叫他Yoshi﹐後來馬力歐兄弟電玩出個跳跳龍的Yoshi﹐他順理成章地接收那個形象﹐得意不已。

天黑後在網上游蕩﹐Gigi跟我說著上週去海邊遇見了無聊男子的事﹐在海濱跟梢﹐後來搭訕﹐後來邀約吃晚飯﹐吃的是飯店附屬法國館子的套餐。其實也不怎麼樣的﹐濃湯﹐烤魚﹐小小的沙拉菜葉還水水的有點冰久了的感覺﹐結尾的焦糖布丁也太甜了。男人叫了紅酒﹐ 沒停地加。Gigi是那種海量的﹐後頭來男人反而醺了暈了。上床吧﹖Gigi吐糟地說﹐滿嘴酒氣行動失去精確控制能力的男人﹐不可能是好對手的。根本沒有前戲能力嘛﹗後來草草了事。Gigi有幾個月沒碰男人了﹐聊勝於無嗎﹖還是一爐子悶火燒得更鬱﹖我捉挾地問。Gigi擺出嗲樣沙啞聲音地說﹐那麼你請我去吃法國餐吧﹖還是我請你也可以的。Gigi後來走開﹐眨眼說隨時Call我噢。我穿越一層黑布幕﹐換到新開的夜之曼哈坦﹐棉花俱樂部的爵士樂環繞四週﹐陰暗燈下我獨自擠進擁舞的男女以及男男與女女﹐遠處的壁爐炭火熊熊燃燒﹐煖熱卻不光亮﹐大廳角落厚窗帘邊一個熟悉的軀體向我揮手﹐X夫人果然也來了﹐我記起一些粘稠濡熱的夜晚﹐突然很希望人群對面是個曾經共同生活過的實體﹐譬如瓊芬﹐又譬如Gigi。我停下來﹐沒有繼續渡過大廳的人潮﹐彼岸的X夫人﹐就那麼解事地微笑點頭而後轉身消失在厚窗帘底下。

我離開夜之曼哈坦﹐繼續在夢島網上流動﹐海濱一樣地總有大群寂寞而社交低能的族群不斷地相互碰撞試探。我穿過防風林﹐漫不經心地走進小丘背面的雨林區﹐大膽奔放的族類在此Po著嘉年華會的假面具與紋身或是彩繪的裸體﹐他們在熱帶叢莽的濕漉深林裡穿刺出入﹐有些巨大樹葉的捕蠅草後頭﹐可以清晰聽見張狂的呻吟聲。雨林區後頭是激光城市﹐強烈貝司聲在嘻哈的唸唱中震撼著四處牆壁上的城市塗鴉﹐煙霧瀰漫的街角﹐緊繃的diesel牛仔褲展露著誇張的男根或是幼齒女孩的恥丘﹐我戴上一副雙極太陽眼鏡﹐就突然可以看見漫畫的對話氣泡出現在這些人偶嘴邊。一晚兩萬﹐形式無限。短暫激情五千。等等。我從一道大樓陰影之間的狹窄小巷子穿出去﹐空停車場對面是一道灰白的鐵絲網。鐵網門用鐵鏈鎖著﹐但這只是偽裝﹐即使什麼人嘗試用氫氧吹管燒斷鐵鏈﹐鐵網門還是封緊如同一片水泥牆。我伸出手掌﹐貼近門中央的圓形網孔﹐順時針撫摩三次﹐於是鐵網門推開了﹐那一面是廣漠的沙石地﹐龍舌蘭和巨大的仙人掌散佈在死白的石灰岩層﹐我開始快步奔跑﹐紅土懸崖山谷在兩邊無聲地飛快退去﹐沙漠的彼端終於出現一小片水草地﹐我穿過棕櫚樹林子 ﹐沉默地排進一條短短的隊伍。這裡每個人都沉默地低頭不語﹐保持人與人之間的私我安全距離。前方最後一個人消失﹐輪到我了﹐我快速脫下簡單的衣褲﹐輕輕躍起﹐無聲地跳進沙洲中間泊泊流動的泉﹐而後急速往下沉落﹐黑暗泉眼的旋渦像伸出的魔爪樣攫住我往下拉去。

(二)
這些日子我對於飲食重於男女﹐形成一種過度思考因而反應遲鈍的現象。最後一次性行為﹐是半年前意外在深圳碰見前妻﹐那時我們有兩年未見了﹐不過偶而會打通電話﹐孩子的事情﹐或就只是問問好閑聊。我在深圳街上閑晃蕩﹐當天已經跟些掮客談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只覺得脖子以上是混凝土結塊形成的一團物事﹐譬如說一只水缸。我知道水缸不是水泥塑的﹐但結果相同。又譬如說一顆熟過頭的木瓜﹐或許一本從英譯本翻譯過來的俄文小說﹐罪與罰或是地下手記之類的。捷克文小說也可以﹐笑與忘之書﹐或者是笑話。不﹐笑話是一本小說。扯遠了。總之我在龍華街上撞見瓊芬﹐當時我正悶頭走出不怎麼樣的旅館﹐她拉了皮箱往裡頭走﹐我們在電動門正中間碰撞了一下﹐她的皮箱倒在地上。嘿﹗她潑辣地喊。我抬起頭來跟她的臉大約只有十公分的近距離﹐有點失去焦距的視野中看見一張多年熟悉但此際多少有些陌生的大圓臉。噢﹐大是因為距離近﹐她仍是娃娃型臉﹐但並不胖。她也是出差來的﹐某外商半導體公司﹐當然是到龍華來跟鴻海談業務的。我拉了她到街上一家還可以的湖南館子吃飯﹐跟她談起大陸四地陸續出現善本舊書的現象﹐她還是宮保雞丁跟魚香肉絲﹐回鍋肉加了辣﹐兩人吃得滿額出汗﹐一嘴大蒜和辣椒氣。後來她上夜街商店找Prada和LV﹐我也順便跟著買。給誰的﹖她訕笑地問。我說媽媽秘書鄰居。真遜呵﹗她大聲笑。我紅了臉答不上話﹐過了一分鐘才換過氣來﹐頂回去說﹕也不見妳買領帶皮帶的﹖後來就是宵夜﹐她喝了兩瓶青島啤酒﹐臉頰泛上點紅﹐笑開來眼角的魚尾紋更加清晰。我忍不住伸手撫摩她的頰﹐她就晃動臉頰﹐貼著我的掌搖動。這些都是熟悉的動作﹐後來另一些熟悉的舊動作﹐竟然一樣地自然。其實我心上多少有些耽憂﹐不知道她是否還是像往日那麼隨我的意配合我。

我隔天在早餐時碰見她。對 ﹐她沒在我房裡過夜。她快步走過來跟我面對面﹐只有十公分的近距離﹐她鄭重其事地說﹐爽歸爽﹐別太傚想。她給了我一本翻譯小說﹐笑與忘之書﹐說是在飛機上讀完了﹐挺沉的不想再帶著不如送給我看。我想回嘴說一兩句有關笑或忘的幽默語﹐但還是一時沒轉過念頭﹐獃獃盯著她柔軟的胸口瞧。嘿﹐沒瞧夠啊﹖她訕笑了臉頰上竟然一抹飛紅閃過去﹐低頭從小皮包裡翻出一張名片給我。不過人生就是這麼樣﹐後來雖然相互又打過幾通電話﹐可就沒有再碰頭。

深圳一度 ﹐既沒有延續什麼﹐也沒有改變什麼。我有一天跟大狗談起這樣與舊時的人事相連﹐而後又不再相連的事。他在地板上翻過身﹐搖著前爪﹐示意我去抓摩他的腹部。我乃理解﹐他就只專注在他所想要的事。我和瓊芬也沒兩樣。

(三)
一週後我收到一個牛皮紙袋的包裹﹐裡面是另一個牛皮紙袋和 Yoshi的短簡﹐請我務必善加藏匿﹐絕對不可告訴任何人﹐此事生死攸關。他會再聯絡。我思索了一下﹐Call了Gigi﹐那晚就在中山北路熟悉的 Bistro吃煎鵝肝和蒜香蝸牛﹐就這兩道加上洋蔥湯﹐正好六分飽﹐不至於影響活動。後來我們沿著中山北路往南徒步﹐一路看幾間Gigi喜歡的精品店﹐她買了瓶薰衣草精油﹐一件長形印度薰香盒跟藏香。我們在忠孝東路左轉﹐再向前走過善導寺﹐在門外合十躬身遙拜。再過去復興南路口﹐大樓頂上打了霓虹燈的別館 ﹐她勾了我的手肘﹐親昵地貼近身來﹐我可以清楚嗅覺她頸子上點的香奈兒。

那週Gigi剛出差大阪回來﹐就一晚叨叨敘述著心哉橋夜市的燦爛燈華。月光假面﹐她興奮地說﹐全世界最棒的鐵板燒你有機會一定要去光聽名字就好炫人的﹐牛肉一級棒﹐烤工簡直不屬人世那樣地薄薄地外焦內嫩。就在夜市二樓不起眼的小小一間。下回別請我吃Bistro了﹐找個週末去大阪吧﹖她此刻緩慢地扭動腰身﹐在我耳邊噓氣一面也講話﹐節奏是可以常住久安那種緩慢悠閑。我突然記起有一段時間Gigi剛斷了幾年的男友﹐慌著找反彈點﹐我找機會讓她認識了Yoshi﹐後來無可如何。她跟我說﹐實在太geek了﹐找不到著力點耶。不適合當反彈男友啊你﹗我清楚理解﹐她們需要緩慢的愛﹐需要慢得能夠叨叨講話的那種情緒。那果然不會是Yoshi。

後來我們出來﹐一個涼夜下過場急雨現在停了﹐先前一點暑氣散去﹐我跟她勾了手也不覺得手臂上的黏。走過敦南﹐她拉我到誠品去買一本翻譯小說﹐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orgetting。笑與忘之書﹐網上一個朋友極力推薦﹐你要不要我看完了留給你看啊﹖我搖搖頭﹐覺得人生如夢那樣地如夢相似﹐笑與忘之書﹐要不要再加上笑話呢﹖我跟她說。她一臉正經地說﹐看過了。我就說看書不是我常做的事情。她著眨眼笑﹐說我就只常做不需用心的事。我知道她故意捉挾調笑﹐一時之間卻回不上話﹐只覺得輕微的疲倦之外還有什麼隱匿的憂鬱。我交給她一本新翻譯的巴黎餐廳名菜典﹐她眨眨眼笑著塞進LV袋子﹐順手掏出一袋子凍頂茶給我的。我們走進雨後濕答答的地下道﹐她勾著我的手臂現在有些濡濕﹐體溫像暖流樣傳遞過來。我送她上地鐵時﹐她在我臉頰上啄一口﹐說了聲謝上車了﹐隔著窗還凝神望著﹐我不免稍覺心疼。這世上有這麼些多情的女人﹐就找不見她們的依托﹐我可以是個一時的老友﹐其他想來也是心酸的。

我走出地面﹐往北走到南京東路﹐右轉﹐在吵雜的車聲中穿過喧鬧無盡的城市汪洋﹐妳不必用心就可以望見一片寂寞孤獨的波浪﹐每個人都趕著回家﹐四壁裡隔開這個汪洋﹐就是讓旁人看不見私我的孤單而已。我轉上光復南路﹐在一個小公園旁的夜攤坐下來叫了一杯冰啤酒和一盤切小菜。老闆娘熟悉地又附上一碗清湯加油蔥及芹菜末。兒子放暑假回來幫忙了﹐她說﹐歪下頭指出收著盤碗的青澀男孩。我記起她男人不久前做工受傷的事﹐有一陣子沒看見他了﹐我想想沒再多問﹐有時男人不再出現﹐她們說個什麼籍口﹐ 不見得沒有什麼不好說出口的內情﹐還是別問的好。

那晚我是在兩點多鐘才進到夢網的泉眼﹐穿過旋漩底下鏡面的膜﹐彼端的大廳已經燈光暗淡﹐ 辛那屈唱著星塵而後日與夜﹐我在角落的沙發沉陷下去﹐大廳對面的邊遠地區也有幾個單獨的軀體﹐各自隨著音樂聲輕緩搖動﹐我向那邊望過去﹐也見得到那邊望過來的寂寥目光。

(四)
女屍發現在淡水河口的沙灘上﹐旁邊是Gigi的半身相片﹐電視記者誇張地報導現代城市的凶殘暴力。我不能夠清楚記憶那天的情緒﹐反覆想著她在耳邊敘述心哉橋夜市和月光假面情調館子的事情﹐身體上還可以記憶她的體溫與柔軟的搖動﹐記得那晚稍微的心疼感覺。我在一種接近昏沉的狀態下過了許多天﹐後來有一天像宿醉醒來那樣地清楚了﹐在泉眼的大廳舞會中擁抱一位假面的舞者突然就涔涔淚下。

那之前一陣子 ﹐新聞與媒體間熱烈報導一樁隱藏多年的醜聞﹐在網路間﹐不知何處開始流傳出一張黑白相片﹐六零年代背景﹐一群年青人群交的裸照﹐模糊不清的面孔中﹐有人用光筆圈出相片角落一名正在圈手自慰的男孩﹐相片下緣則註上了某黨大老的名字。這件事後來引致這位大老辭職下臺﹐而且由於重要選舉就在兩週後﹐政壇上一片風雲詭譎﹐每天都有各種陰謀理論出現。

我這些日子沉溺在泉眼那一邊的舞會﹐不停地交換舞伴﹐擁抱貼近不同的軀體﹐偶而會邀約或被邀約到平面世界﹐有時立即禮貌地道別或被道別﹐有時也會佯裝親昵地相擁走入鄰近的賓館﹐但是並不能有些許反彈的作用。我記得些純粹肉體的激動﹐有時在汗濕的肉體程序間聽見Gigi在耳邊說起月光假面﹐心哉橋夜市裡流蕩的人潮﹐人人都在尋找些不屬孤獨的經驗。我漸漸地意識到﹐以往覺得Gigi只是老友加一點花邊﹐其實並不如我自以為是的那麼純粹簡單。

九月初的一個夜裡﹐我在淡水的一個旅店與某大出版機構的X女士渡夜﹐手機在三點多響了又是失蹤多時的 Yoshi。託你的信封袋呢﹖他說﹐現在他們在追殺我﹐你把那信封怎麼了﹖我記起那個牛皮信封﹐確信還在我天花板上秘藏的保險箱裡。這時X女士醒過來﹐翻過身在我胸前零碎地吻﹐手上熟練地圈握滑動﹐而後她駕輕就熟地跨坐上來。我獃滯地想著Gigi﹐有一夜我們搭晚班渡船過淡海﹐她說起上司的老男人帶了她一齊到新北投去跟客戶公關交際的事﹐恨恨地咬牙。這事跟她的死﹐沒有什麼直接關聯﹐但我想著﹐便恨恨地興起一股野性的憤怒。

(五)
書店終於歇業了﹐我把鑰匙交代給買主﹐背包裡面只放著昆德拉的笑與忘之書以及笑話。我想像自己是一個荒謬的中年人﹐在秘密警察明目張膽跟蹤之下﹐去看望久年的舊情婦﹐舊時那些書信其實是遺忘與訕笑的一個交集點吧﹖我們一生中應該遺忘因為值得訕笑的事何其多﹐留下了記錄﹐則可能會是放逐甚至殺身之禍的緣由﹐更何況還有人們荒謬的訕笑永遠像無邊無際的天空那樣籠罩。我跟新店東揮手﹐他已經沉浸在舊書的汪洋間不能自拔。我猜想他大約不是在網路的黑夜地圖上游蕩尋覓的族類﹐但誰又知道呢﹖譬如說我吧﹖在光天化日下的白晝世界﹐我只是個我行我素的舊書商﹐旁人甚至於不會想到﹐我是不是網交族群這樣的課題吧﹖

當然我現在不再是舊書商了﹐書店轉讓﹐其實是因為有人出高價買那棟店面兼住家的舊樓房。售價足夠我退休打混過日子﹐只是我必須搬家﹐一個單身漢﹐這也簡單。我在淡水舊街上找到四樓的兩房公寓﹐陳舊些又是頂層所以租金便宜﹐天台上往南邊可以稍微看見一點河口與左岸的河濱﹐也可以看得見新開張的那些豪華溫泉會館。我此刻沒有常住久安的盤算﹐只有一種更換生活的模糊意念。我有時張望渡口魚貫而行走上八里街道的遊人﹐便覺得人世除了男女並沒有其二的生存定義﹐那些進出溫泉會館的人潮如是說著﹐那些不進出溫泉會館的人們不這麼說也是這麼想著的﹐或者想都不想地這麼樣活著。

有一天我和X夫人搭渡船過河 ﹐船到河心﹐她突然掏出手機﹐把手伸出船緣。如果我此刻鬆手﹐就可以拋下一切﹐去哪裡都可以﹐去布拉格好嗎﹖她上船前跟我說起近日讀翻譯小說的事。到處都是那種讓人監視的或是讓人訕笑的或就是讓人遺忘的日子﹐我如果不細想﹐現實就像不斷重複的短片﹐而網路的世界與事件與人反而真實。她伸出手掌撫摩我粗糙臉頰上幾日未刮的短髭。就像你的刺刺的髭鬚是真實的﹐你說呢﹖去巴黎好了﹐去找那流亡作家的住所﹐找他到蒙馬特喝咖啡吧﹖她這樣說著﹐臉上逐漸露出一種離別的悲傷。她不停地說著越說越急也越低聲﹐我理解而她也逐漸理解我的理解。她已經把太多夢網的元素混溶進夢網外的世界﹐如同酖此際已經太遲了不再能夠分離出艷麗的紅酒。那麼就只能夠灑棄了這樣中毒了的酒液。後來她下船去而我沒有下﹐渡船回頭往淡水的方向離岸﹐X夫人突然像一粒急速老去的水果那樣捲曲皺褶縮小。

(六)
Gigi以前常說﹐人的行為沒有什麼是意外或全然無知的。她看了多年的心理醫師﹐此為其心得﹐這只是可能之一﹐我常覺得她其實是說的我的行為生活。我從不說起﹐除了生意清淡的書店跟炒點股票之外﹐我還作些什麼。我們不談這些事﹐但我理解﹐我還理解她之理解﹐以及她之理解我之理解﹐諸如競戲理論那樣反反覆覆的多層次相互接受相互的理解。理解什麼呢﹖

我記得一晚我們在新北投吃山野蔬菜和鯉魚三吃﹐她興奮地歡笑說著顧人怨的上司突然請調南部的事情。不久之後的另一晚﹐我們仍是在新北投﹐但是只吃山野蔬菜﹐她有些受驚嚇地說起那位上司在南部突然遭搶而槍擊死亡的事﹐並且帶些愧疚地覺得她先前曾經詛咒那位上司﹐似乎有欠厚道。那時我們還只是老友﹐後來我們先後離婚﹐上新北投也不純是吃山野蔬菜了。有一回她在湯池裡從身後摟著我﹐跟我說起﹐對於那位上司的死去﹐她不再覺得內疚了。那人不是什麼好人﹐報應罷了。是吧﹖她說﹐又在我耳邊噓氣說﹐你理解的﹐人的行為都不是意外的。你清楚呵﹖是吧﹗那晚我知道﹐她理解我有個職業殺手的副業﹐或者﹐是舊書商的副業。

我現在背了簡單行囊﹐等著往紐約而後轉巴黎及布拉格的長程班機﹐相信這世上大約也只有Gigi徹底理解我。

幾個月以後﹐我開始在曼哈坦活動。那張機票我只用了一半﹐在紐約打住。這個行為當然不屬意外﹐一切的行為都有其意義的﹐我現在需要在一個新地點開始一個新的生命。那些追殺我的人可能去了巴黎也去了布拉格﹐我就毋庸耽憂了。

我們怎麼去把瑣碎而表面上無法鏈接的事件賦予意義呢﹖笑與忘﹐並不真那麼容易地就能抹煞什麼。我記得收到Yoshi寄來的包裹﹐當然不會不用熱汽掀開信封來看看。那裡面的一疊相片﹐就包含了後來出現網路的政客大老群交那張﹐其他的相片﹐也都有同一個狂放的女人﹐更牽扯到其他多個政商人物。我的老同學 Yoshi又是怎麼牽上這個女人呢﹖那是我們高中時曾經一同傾心單戀的奇女子﹐Yoshi家族中一位讓人視為失足野馬的阿姨。後來據說跟隨一位富商定居歐洲﹐多年沒有消息﹐但我和Yoshi偶而在酒後聊起高中的糗事﹐還會為她舉杯。這也是Yoshi把包裹寄給我的原因﹐他理解我一定會打開來看﹐理解我會興奮且或許傷感。他四地的遠游﹐終於偶然覓見少時鐘情的女人﹐這點我由衷羨慕也嫉妒。

我此刻記起有一晚Gigi在書店跟我喝咖啡聊天﹐呆到深夜﹐後來就沒回去。那天早先我就在書桌上翻看Yoshi寄來的相片﹐猶豫著是不是該做些什麼。我現在知道﹐嫉惡如仇的Gigi﹐必是趁我淋浴時看見了﹐ 偷偷拿走了一張。以她衝動的性格﹐絕不會輕易放過那些惡搞的政客大老。這裡說的﹐不是相片裡年輕時的放縱﹐而是這些人後來獲取權力以後的放縱。我所傷感的是﹐畢竟有人後來經由網路線索追回到Gigi。


這晚我在曼哈坦的小公寓上網﹐在夢島上重新找到棉花俱樂部的黑暗舞廳﹐夜之曼哈坦 ﹐我在台北時常在深夜與Gigi在此靈交﹐這晚我一如往日那樣地神魂顛倒﹐在這些真與假混溶的人叢中﹐某處有愛﹐某時有愛﹐都那麼流蕩性的。我想像她就在大廳人潮的彼岸﹐我只要分波渡過﹐就可以擁抱熟悉的柔軟與體溫。我還要告訴她﹐那位政客大老﹐不久前也遭搶﹐也是槍擊而死了。她當笑﹐但我並不忘﹐我陪她笑。


7/02/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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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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