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上一封郵件的語氣裡感覺到,G延宕多年的告解到了一個段落. 雖然我不確定他到底對我,還是對自己感到的歉意多一些,但是知道我現在過得很好,他似乎也無法再說些什麼,只能收拾散落一地的回憶和情感,再度轉身離開. 

我其實可以不用回信. 就像十一年前那樣,默默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 但我不再是當年那個軟弱的女孩. 人生的歷練告訴我,不要讓生命裡重要的人帶著苦澀離開. 我想追上他離去的腳步,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告訴他一切都過去了,我早已沒有怨懟 - 請你帶著我的祝福,回到你選擇的人生,好好珍重自己,和愛你的她.

回信的草稿在我腦海中反覆寫了好幾遍,也反覆被揉成一團丟進字紙簍. 我有這麼多的,千絲萬縷的思緒,輾轉千迴的情感,和無法言喻的悲傷. 該怎麼樣才能用有限的,理智的,得體的,冷靜而溫暖的字句,讓G明白我的感受? 

那是一段毀滅性的關係,有太多的障礙橫亙其中,我和他不停爭奪主控權,直到筋疲力盡,直到滿身傷痕.

我曾經那麼那麼愛他. 他是我最殘酷最痛苦的愛情. 他是傷我最深最重最痛的那個人. 他是我最自私最黑暗的靈魂. 他是我最珍惜的醜陋的疤痕. 他是我即使擁有美滿家庭,午夜夢迴仍然惆悵的失落. 他是我以為此生不會再有交集的,死去多年的青春和瘋狂. 

我必須承認,他的來信把我早已修復的心再次震得四分五裂. 我無法和身邊的另一半提起,他不會了解在他之前的這個男人對我的意義,我也不願讓這件事在我們的婚姻裡造成任何陰影. 我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內心的感受,也不想對身邊的朋友訴說,只能自己壓抑快要滿溢的,複雜的情緒. 沒有人看得出來,我的心裡下著一場無聲的暴風雨.

我的心為那些錯過的想念和可能的相見感到疼痛.

原來這麼多年來,在海洋的兩端,或在同一個城市裡,G始終沒有忘記那段情 - 和我一樣想像街角偶遇的場景,一樣在當下的生活裡,偶爾感到莫名的傷感 - 即使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酸楚的惆悵終究還是把他領回我面前. 我反覆讀著他的字句,彷彿看透了自己 - 在某種程度上,我和G有著相同的破碎的靈魂. 那是為什麼我們會互相吸引,飛蛾撲火般相愛,摧枯拉朽的糾纏. 這是為什麼多年後的現在,明知回憶那段愛情是折磨,我和他卻深陷其中. 

然而,我的理智清楚知道,經過這麼多年,這些人生經歷,G在我而今的生活裡早已沒有立足之地 - 他不是誓言與我相守到老,無論好壞貧富至死方離的那個人. 他不是兩度在醫院裡握著我的手,直到母子均安的那個人 - 他在我胼手胝足建立的幸福快樂的人生裡,什麼都不是. 無論他是真的想為過去造成的傷害道歉,還是想在觸礁的婚姻之外尋求安慰,或是我所不知道的什麼原因,都已經沒有辦法改變任何事. 我和他就像過了交叉點的兩條線,隨著歲月變得越來越遠,終至看不見對方的形影. 我現在擁有的,遠比他所能給我的多得多,我不會拿手中任何一絲幸福,交換那個註定不適合我的可能. 困擾我的,只不過是對逝去愛情和似水流年的傷春悲秋罷了.

終於,在進入37歲的深夜裡,我寄出了那封反覆修改,卻永遠無法重寫人生的回信.

Hi G,

抱歉,這大概會是一封長信. 這麼多年後重提往事,像拿刀割開沒有處理就結疤的傷口,痛是難免的. 然而我知道,我必須把舊瘡清理好,它才會真正的癒合. 我想誠實的告訴你,自從你聯絡我以來,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知道這些年來你沒有忘記我,苦澀中帶著些甜美. 很多年前我也曾經有那樣的幻覺,我可能在街上和你偶遇,我始終告訴自己,你遠在海洋的另一端. 現在我知道,那時的你其實在同一個城市裡,也許在某個時候,只有幾條街那麼遠. 對我而言,這十一年來,你是個失蹤人口 - 我經常想你過得如何? 你的人生可能怎樣發展? 這樣的想像如鬼魂一樣糾纏著我. 我感傷的是,失去你的同時,我也失去了和你共享的時光和回憶,以及一部分的自己. 我的人生還是繼續過下去,但是我始終背負著莫名的失落. 我很高興聽到你的消息,知道你這些年來過得如何,這讓我可以把這些懸念作個了結,也終於能夠與失去的一切和平共處.   

我告訴你那個故事時,也許覺得你有點像那個男人,只是我沒想到你一直都是他. 當年的我或許是你的紅玫瑰,但是你所記得的那個女人已經不存在了,那些瘋狂的日子已經離我遠去. 扮演妻子和母親是非常不同的角色,但是我勝任愉快. 很巧你提起這個故事 - 我在2005年底遇見我的丈夫,他比我小兩歲,我並不期望有發展,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我們像其他的情侶和夫妻一樣,一路有平順有崎嶇,但是還是走到現在. 他不像你擅於言詞,他是個以實際行動表示的男人. 和他在一起的前幾年對我來說並不容易,因為我還沒有從你留下的傷中復原. 直到我領悟一件事: 即使你選擇了我,我永遠都會是你的"玫瑰之一",你會在我身邊想著其他的玫瑰;然而,對他而言,我是小王子那朵獨一無二的玫瑰. 在那之後,我走出往事的囚牢,嫁給這個好男人,建立家庭養育兒女. 有他做為人生伴侶,我永遠都心懷感謝. 沒有他,我不覺得我的人生會更好. 

我一直以為我是那場災難裏唯一的傷者,而今我知道你傷得比我重,比我久. 我很難過你仍然為此所苦,我希望你能儘快通過這個幽冥之地. 你不需要讓我走,你在Aldwych大道上離開我的那一天就已經這麼做了. 請不要讓我的鬼魂糾纏你.  

我記得你離開我的時候,我幾乎無法承受那樣的痛,毀掉你另一段感情的想法在我心中燃燒. 然而我沒有那樣做 - 因為我愛你,我希望你能和你選擇的她過得快樂. 現在,十一年後的今天,我比當年更希望你們能快樂. 你和她在我出現之前就在一起,在我之後也走到現在,你們之間一定有著強烈而特殊的情感,讓你們走了這麼多年. 請你這次好好經營這段感情,倘若真的走不下去,放你和她自由. 當年我為你的幸福而痛苦,請你讓我的痛有所成全. 

親愛的G. 十一年前,我以愛一個男人的形式愛你,而今我仍然愛你 - 以愛一個好友的形式. 請你好好照顧自己,過快樂的人生,愛人與被愛. 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當一切都安定下來的時候,我們可以像老朋友一樣相見,聊聊彼此的人生. 讓一個溫暖的擁抱,化解過去的傷痛.

誠摯的,

Y

郵件消失在螢幕上後,我一個人坐在夜深人靜的桌前,看著窗外Canary Wharf徹夜通明的燈火.

就這樣了. 再長的信,也填補不了逝去的時光. 這十一年來,我想對他說的事很多很多. 那些我們同感興趣的話題,我好想聽聽他的想法. 那些共同認識的朋友,誰和誰分開了,誰又和誰成了家,誰也像他一樣,在歲月中漸行漸遠. 那些一同造訪的地方,有些我從此再也沒有去過,有些我帶著家人和回憶再度造訪,卻找不到昔日的足跡. 我還是喜歡和他說話,然而無論多想再繼續對話,我知道我必須適時畫下句點.

隔天,我收到G的回信.

Before Sunset裡,Celine說: "Memory is a wonderful thing if you don't have to deal with the past."

在我的故事裡,my past had come back for me. I am glad I dealt with it - and finally made it wonderful.

我和G或許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極微小的機會,但是他選擇放棄. 我現在明白他不是不曾愛我,而是對未知的一切不夠勇敢. 十一年來他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關於我的細節,以一個男人來說,這些年來他的情感和思念或許比我以為的深得多,只是那個通往另一個人生的窄小的門,已經在我們身後很遠的地方關上了.

"謝謝你,"我簡短的回覆:"你的祝福對我意義深重. 我很高興有你這個老朋友. 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不是特意在生日當天回覆他的信,只是旅行在即,想在出發前了卻這樁心事,才剛巧落在這個時間點. 在某種意義上,那是我對25歲那一年的回顧,也是給即將進入37歲的自己的禮物.

隔天傍晚,我一個人坐在郵輪艙房的陽台上,看著夕陽慢慢落在平靜無波的海面上. 往事的鬼魂消散在微涼的風中,情感的暴風雨悄然而止,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幸福.

我在心裡寫著一封不會寄出的信:

親愛的G,

那個寫紅玫瑰和白玫瑰的作家,還寫了很多故事. 我們相識相愛的時間太短,我沒能說其他的故事給你聽. 她有一個故事叫做半生緣,如果你有機會讀到,就會明白我寫那些信時的感傷.

G,我們回不去了.

我仍然記得那年夏天在利物浦追尋The Beatles足跡的你和我,青春如霓虹般耀眼.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我們的永遠,凝結在那個美麗的夏天.  

我由衷希望你過得好.

I wish you love.

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