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幾天,久違的名字再度出現在我的信箱裡.

"很高興妳回信,"他說. "我還好,住在巴西,過去這些年都在新聞業. 我在2007年結了婚,沒有小孩. 2008年我回到英國,一直住到2011年. 我經常各地跑,在這一行算是有了點成就,我哪裡都在,也都不在,日子就這樣匆忙的過了. 妳呢? 妳過得如何? 我會在這個時間點聯絡妳,是因為我想把過去發生在我人生裡的重要事件作個了結,不要再讓它留在渾沌不明的狀態. 我到現在還在追尋的很多事物,不知怎麼都和我在倫敦那一年所經歷的情感緊緊相繫. 祝好,G."

"我過得還不錯,"我在回信裡寫著. "我一直住在西倫敦,2009年結婚前搬到東倫敦. 我的丈夫是法國人,我們有五歲的女兒和兩歲的兒子. 孩子把我的人生帶到新的境界,他們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儘管我的生活因此變得非常忙碌. 我一直覺得你會再回到倫敦,但是四年是很長的時間......很奇妙這段歲月裡我們不曾偶遇,我想註定不會發生的事就不會發生. 我曾經被那段逝去的感情困擾,曾經想找你談談,然而那段時間早已過去. 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自己像某個重大災難(是的,你就是那個災難)後的倖存者,花了很久才復原,展開新的人生. 我很驚訝你在這麼多年後才決定面對過去.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 坦白說,當我看到你的名字出現在收件夾,震撼還不足以形容. 但是,晚了總比沒有好,我很高興你終於來到這裡. 

你在熱愛的領域闖出了名氣,我很為你高興. 你為我們兩個人做了正確的決定. 當初我並不這麼覺得,然而現在我很珍惜我所擁有的一切.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這樣說,但是,謝謝你離開我. 這對你我都是最好的結果. 無論如何,我很高興我們能和往事和解. 那是我今生難忘的一年,儘管已經像上輩子般遙遠. 祝好,Y." 

2008年到2011年. 這四年裡我在做什麼呢? 2008年我經常旅行,有時一個人造訪嚮往已久的城市,在那些難忘的旅程裡,我找到了自己. 2009年,我和小包終於穩定下來,在十月結了婚. 2010年,我忙著台灣婚禮,倫敦新家和遲來的蜜月之旅. 2011年,我經歷懷孕生產,成為一個母親. 那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四年,而這四年,他住在同一個城市裡. 十一年前那一天,我看著他穿過繁忙的街道走入人群,從此在我的世界裡成為失蹤人口 -- 我不知道他發生什麼事,去了哪裡,過著怎樣的日子,是否和我一樣,有了家庭和孩子......在我和這些疑問和平共處許多年後,那個失蹤的人突然出現,告訴我他其實一度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一樣的日出日落,走過熟悉的大街小巷,我們卻沒有相遇. 我想那不只是機率,而是天意. 即使在那時重逢,我不覺得我的人生軌跡會因此有所改變,然而全然不知可能在某個街角撞見他,讓我平靜的度過這些年,專注的建立我的小家庭.

幾天後一個尋常的午後. 我在安靜的家裡,對著倫敦的天際線,讀他的回信.

"我很高興妳的人生有了這麼好的進展,"下一封信裡他這麼開頭,"恭喜妳有了孩子. 我相信妳是很好的母親. 聽到妳的近況我很高興,這讓我更了解我倆相遇的意義......我在2008年和我的妻子回到英國......我們先是住在南倫敦,後來搬到北倫敦,住了將近三年. 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然而任何時候都可能在街上遇見妳的想法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妳說妳覺得像某個災難的倖存者,諷刺的是,這場我自己造成的災難也讓我深受其害. 我一直沒有忘記某晚妳說的那個故事,關於一個男人與他的紅玫瑰和白玫瑰,他選擇了其中之一,卻永遠無法忘記另外一個. 過去這些年來,我就像那個男人,永遠徘徊在交叉路口. 我一直在尋找倫敦曾經帶給我的快樂,有時找得到記憶中的愉悅,大部分時候卻沒有. 現在我才明白,那樣的追尋對我和我身邊的人而言,傷害有多深. 如我所說的,我必須放下過去,通過這個灰色地帶,才能往前進."

"去年,我決定離婚. 事情弄得一團糟,我回到英國,在牛津和倫敦的朋友家待了幾個星期. 在那個時候,我想過聯絡妳,為發生過的一切向妳道歉. 然而我明白在那個時間點上這樣做,只會讓事情更混亂,實際上,當時的我只不過是沉溺在自己的痛苦裡,想為過去贖一點罪而已. 現在我又回到妻子身邊,我不知道這次能不能走下去,但是我們正在努力中.

Y,我的好朋友,it is really time to let you go. 再一次,我給妳和妳的家庭最深的祝福. G."

It is really time to let you go.

讀到這裡,我彷彿回到2005年九月的那天,站在市中心車水馬龍的Aldwych大道上,看著摯愛的背影離我而去. 當時的我已經痛得麻木,只能在心裡不斷的對已經消失的他說 - It is time to let you go. 我讓這個男人走出我的生命,走回他的世界,走向另一個女人,去追尋他想要的一切. 我相信愛是成全,而我願意成全他. 十一年後的今天,他怎能回頭告訴我,他始終沒有忘記我,歉疚和追尋導致他這些年來過得並不快樂,彷彿我該為他的人生負起責任? '

"No, this is NOT the time to let me go. 你十一年前已經這樣做,而我已經走得好遠好遠. 你心中的那個我,只是你編織的回憶而已." 我在心裡這麼對他說.

多年後的現在,他的出現依然擾亂了我的心. 不是因為我還愛他,而是因為他一度,也永遠,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人. 久違的,關於那段感情的困惑,心痛,憤怒,和未了的遺憾驟然襲來. 我在桌前坐下,怔怔的看著窗外的Canary Wharf. 第一次聽到Canary Wharf,是在回倫敦的火車上. G指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幾棟辦公大樓,告訴我那是倫敦的新金融城. 多年後的現在,我因緣巧合住在附近,每天看著Canary Wharf的日出和日落,卻很少想起他.

直到那一天.

這些年來,在我的版本裡,我是那段感情裡唯一的傷者.

我沒有想過他才是傷得最重最久的那個人.  

What have you done to yourself all these past years, dear G?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