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游泳池畔,仍然溫暖的陽光讓手中的酒杯不停滲出水珠,過多的冰塊敲擊出清脆的聲響,我喝著冰涼的Gin & Tonic,想起很久以前Astoria的那個夜晚.

Charing Cross Road,靠近Oxford Street那端的Astoria,曾經是倫敦音樂史上重要的表演場地之一. 然而我認識它的時候,歷史的榮光已經斑駁黯淡,霓虹字體仍然闊氣的閃耀著ASTORIA THEATRE,其下的拼字招牌則是紅色大寫的三個字母G-A-Y和近期同志之夜主題,圓弧形的入口處,貼著許多充滿半裸男人的小海報. 路過時匆匆一瞥,總有種前世今生的錯置感.   

千禧年後幾年,離Soho不遠的Astoria和Heaven是倫敦最有名的大型同志夜店,因為與音樂的淵源,Astoria的地位似乎高一點. 我不記得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我們決定去Astoria朝聖 – 或許是在某次徹夜不眠的漫談裡,或許是在某個過多煙酒的恍惚裡,總之我們在一個寒冷的周末夜晚,進了那個圓塔底下的門,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年輕的我和你,在友情與愛情重疊的灰色地帶,探索著人與人之間的各種可能,尋覓著愛與愛之間的其他形式. 我們天真的以為,逃進不屬於男女之愛的國度,自欺欺人的謊言就會被接納,口是心非的理智就能被說服. 

通過黝暗的走道,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在前方的你緊緊牽著我的手,生怕在這個陌生而混亂的暗室裡,失去唯一的情感聯繫. 

在那扇門之外,在倫敦繁忙的街道上,在任何可能被認識的人看到的地方,我們始終是朋友 – 維持著適度的距離,演繹著恰當的友誼,壓抑著熱烈的妒忌 – 這是第一次,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宣示了我們的親近. 

這些人不在乎.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一樣的. 一樣背負著來自自身和外界的罪惡感與道德批判,一樣尋找著酒精或其他替代品才能給予的自由與寬容. 我們是活在陰影裡的人,只有彼此能在漫漫長夜裡相互陪伴走一段. 

舞台上半裸男人們自在而狂野的舞動著,空氣是酒精汗水和菸草混合的迷茫,你湊過身來,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裡大聲問我想喝什麼. 

通常是最便宜的啤酒 – 但是那晚不是一般的夜晚,我們不是平常的我們,在這樣的場景裡,似乎可以有別的選擇. 

“Gin & Tonic.”  

當年的我不愛琴酒的香氣和通寧水的無味. 我喜歡帶甜味的酒,像小孩子愛喝加糖飲料那樣,不是很成熟的品味. 但是我知道你喜歡Gin & Tonic. 那晚我想和你喝一樣的東西,我想和你分享所有的滋味,即使只是一杯酒的時間.

我從擁擠的吧檯帶回第二輪的Gin & Tonic. 你的臉上有著奇妙的笑. 

五分鐘前,一個男人從身後撫摸你的頸後背,稱讚你有性感的毛髮,你禮貌的答謝,說你的女伴也這麼覺得. 男人並沒有被冒犯,說一句好可惜就另尋目標. 你說著我笑著,男人從我們身邊經過,指著你對我說: “You lucky girl!” 我不記得我回答了什麼,但是我記得琴酒在我口中擴散開來,成為那美好一夜的總結. 

你走了以後,我有好久沒有喝Gin & Tonic. 一方面是不特別喜愛,一方面是有太多回憶. 歲月就這樣靜靜的過去,那夜就這樣悄悄的淡去. 

十幾年後的現在,我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喝Gin & Tonic — 或許是在偶然的機緣下,發現它比印象中好喝得多; 或許是年紀讓味蕾變得成熟,我不再介意琴酒的杜松子味,也不再喜歡花俏甜膩的調酒,簡單透明的Gin & Tonic就這樣成了我的新歡. 

年輕的我曾經覺得琴酒是中年的象徵,現在的我的確是端著酒杯在中年門外徘徊. 你帶走了我的熱情與瘋狂,後來的我變成了一個實際而成熟的成年人,再也不愛不該愛的人,再也不嚮往波西米亞的人生. 我很滿意現在的,中產階級的穩定生活,膚淺也好,無趣也罷,至少日子是平順而踏實的向前延伸,不像年輕時那樣磕磕碰碰, ,繞著各式各樣的圈子,找不到方向也看不見前路. 

身為妻子和母親,家庭佔去了大半的心力,時間帶走了曾經的青春,剩下的一點自我被收藏在記憶的暗房裡,只有一些特定時刻才拿出來仔細端詳. 在那些前世一般遙遠的影像裡,你是最常出現的倒敘. 

那一年,我們都那麼年輕,自私的需索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任性的享受著不應當發生的愛情. 當我審視回憶的片段,我明白所謂的if only並不存在 – 那是一段建立於錯誤假設上的論述,無論擅於文字的你我如何潤飾,終究會在某個時間點上分崩離析,終究會讓自欺欺人的我們無地自容,像一輛失速列車衝向斷橋,粉身碎骨.

當我想起你,想起的不是曾經的纏綿,而是偶然浮現的,模糊零碎的細節. 這些記憶的殘骸拼湊著不完整的故事,首章和末段之間,有太多我無力填補的空白. 有時我相信我們各自擁有對方失去的章節,像一種相認的方式. 我也許不再認識現在的你,你也許不再認識現在的我,如果有這麼一個微小的偶然,讓你我再相遇,我們只能藉由交換那些片段,來辨認記憶中的那個人. 

你走了. 

Astoria消失了. 

只有我和Gin & Tonic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