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把我載到科西嘉中部的小城Corte. 下了車我連地圖也沒有,只能大街小巷找旅館住宿. (十一年前英國手機在歐陸漫遊是天價,google map還不盛行,更沒有訂房App這東西,所以根本不可能用手機救急!) 那時我已經在倫敦住了好幾年,會說法文,也常單獨旅行,突然一個人被丟在法國小城並不是問題,只是我一向會在出發前作好功課,所有住宿事先預訂,並且對周遭環境和參觀路線略知一二,所以頭一遭毫無準備的來到陌生的地方,難免不知所措.

我花了一下午走遍城裡大小旅館問房價,不是太貴就是客滿,只好去遊客中心問哪裡有青年旅館. 他們給了我一張地圖,告訴我山邊有間青年旅館,幫我打電話訂床位,我在城裡買麵包夾臘腸當晚餐後,就往山下走去. 那時天已經暗了,我在山腳下繞來繞去,就是看不到地圖上的那條路,我越來越慌,決定走進一戶人家的院子找人問路. 我腳才踏進院門,一隻體型龐大,標準內有惡犬長相的大狗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朝我狂吠著飛奔而來. 我嚇得轉身就逃,在陰暗的路上往來路狂奔,但是兩腳實在痛到跑不動,情急之下,生平怕狗的我竟然轉身面對那隻惡犬,拿出僅剩的勇氣(和被咬的心理準備)對牠大吼一聲. 說也奇怪,惡犬竟然怕了我,悻然轉頭離去.                                   

*

危機解除後我喘息不止,在山上幾次面離生死關頭都沒掉淚的我,那一刻真的覺得驚嚇委屈到了極點,幾乎在路旁哭出來. 這時我遇到另一個也在找青年旅館的人,他領著我走回惡犬衝出來的房子旁,原來山路的入口隱藏在屋後,難怪我站在屋前看不到. 進了旅館,我的床位在一間塞了兩張雙層床和一張雙人床的小房間裡,雖然空間很侷促,床單也不乾淨,還跟五個男女陌生人共擠一室,好幾天沒睡床又筋疲力盡的我,已經無從嫌棄了.

第二天,我坐火車到科西嘉首府Ajaccio (阿嘉修–拿破崙的出生地),同樣以苦行僧的方式找到一間便宜的小旅館,又在藥妝店買了一些補給,終於覺得自己又像個人了. 我拿出遊客中心收集來的旅遊資料,決定搭車南下到據說很美的Bonifacio看看.

沿海峭壁而建的Bonifacio真的很美,遊客多的結果就是住宿非常昂貴,城裡的旅館最便宜也要近百歐元,我勉強訂了一晚,正在想連住三夜會破產,剛好發現Bonifacio與義大利的薩丁尼亞島距離很近,兩者之間渡輪班次多又不貴,而且對岸港口Santa Teresa Gallura的旅館一晚只要三十歐元,我坐渡輪來回加旅館錢都比Bonifacio一晚便宜,當場決定跳島過去住,也算多觀光一個地方. 當晚我興高采烈,覺得下山後一切又回到自己掌握之中,在旅館好好泡了澡,準備要去睡覺時,全身突然奇癢難耐,皮膚上陸續冒出比蚊子咬還要大的腫包,而且蔓延到臉上.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以為是吃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自我安慰隔天一早就會好.

隔天當然沒有好,而且更多的腫包冒出來,我看著鏡裡的自己,第一次知道”臉腫得像豬頭”是什麼樣子. 我就這樣上了渡輪去薩丁尼亞,一路大概嚇壞不少路人. Santa Teresa Gallura是過境港,幾乎所有渡輪載來的觀光客都直奔其他較知名的渡假勝地,所以九月的城裡已經顯得很蕭條,我住的旅館更是陰暗冷清得嚇人.

我的房間只有一張簡單的單人床,床對面的牆上掛著詭異的小丑圖片,衛浴都在房外走廊的另一端. 我在城內晃到天黑,和當天認識的一個美國女孩共進晚餐,回到旅館想梳洗就寢,從房間到浴室時遇見一個男房客,我禮貌打了招呼. 回房時,隔房的門突然打開,那個男人站在他的房門口,對我諂媚的笑著,用手指指我:”Solo.”再用手指指他自己”Solo.”然後指指他的房間,示意我進房. 我雖然不懂義大利文,猜也猜得出來他的意思是:”妳一個人. 我也一個人. 進來一起玩吧?!”我勉強擠出僵硬的微笑:”Sorry I don’t speak Italian. Good night!”然後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閃進自己房間,鎖上門窗,再搬了椅子擋在門後,才敢上床睡覺. 頓時間,牆上的小丑也沒那麼恐怖了.

因為前晚的事件,加上全身又癢又腫非常難受,第二天一早我決定回科西嘉看醫生. 查到Bonifacio北邊的Porto Vecchio有醫院,我搭渡輪轉巴士,終於把自己送進急診室,心裡還覺得僥倖 – 至少我是自己走進來,不是被擔架抬進來的. 小鎮醫師只會說法文,我這才發現大學四年學了法國文學法國電影甚至法語史,卻沒學過怎麼用法文跟醫生問答. 努力跟醫生雞同鴨講一陣後,旁邊的護士突然開口了: “妳會說英文嗎? 我住過英國,會講一點英文.”我當下覺得繼狗追事件後,又一個貴人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了! 透過她的翻譯,我終於看了醫生,付了一大筆醫藥費,拿到一袋藥. 從全身痠痛到全身腫痛,我以為我的苦難應該吃了藥就會慢慢好轉,但是還是人算不如天算.

隔天清晨,我搭早班客運回阿嘉修,準備和下午結束GR20行程的五人會合. 我在車上吃了早餐,吞下藥丸,以為可以一路欣賞風景到目的地,沒想到老舊的巴士在山路間轉來轉去上下震盪,沒多久我的胃也跟著翻騰,最後我一路吐到阿嘉修,早餐沒了,藥也沒了,當然什麼風景都沒看到. 下車的時候,我覺得這趟旅行真是悲慘到了史詩的境界,發誓我這輩子再也不要來科西嘉了!

一轉眼十一年過去了,我沒有再回科西嘉,然而科西嘉始終是我旅行紀錄和人生經歷中,很重要的一個里程碑. 雖然另一半有時會拿我GR20只走三天就落荒而逃這件事開玩笑,可是我不但從來沒有後悔當年的決定,還覺得很驕傲 — 我走了三天! 整整三天! 而且四肢健全的活著回來了!

以挑戰GR20來說,我當然是失敗了,但是因為GR20,我踏出舒適圈,嘗試了這件這輩子沒有做過,以後應該也不會再做的事,三天已經足夠讓我明白自己的極限在哪裡. 雖然再走下去未必會送命,但是所有挑戰 — 尤其面對的是大自然的時候 —人都應該量力而為,知道自己付出的代價可能是什麼,停損點又該設在哪裡. 我敬佩那些為了追求夢想而用生命去挑戰世界高峰的登山家,但是我沒有那樣的雄心壯志,只想平平凡凡的過日子,不需要用命去賭這一次. 那樣的前提下,承認能力不足另謀出路並不可恥 – 我想對自己和別人的生命負責任,而不是任性的為了達到目標不顧一切. 成功固然可貴,可是人從失敗裡學到的往往更多. 因為面對失敗,我收起年輕的狂妄,認真審視生命的意義,也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格外感謝上天給我的福分,和路上伸出援手的人們. 

在走GR20的過程中,我第一次覺得死亡是一件隨時可能發生的事–二十幾歲的我以為人生還很長,以為世界在腳下,直到我發現自己置身荒山野地一無所有,才明白人與永恆的時間與空間相較,是多麼渺小; 而手裡握著的這條命,是唯一的資產.

若說GR20讓我正視生命的價值,其後災難不斷的旅行則是讓我發現自己的韌性. 那幾天裡,旅途上可能發生的衰事一次到齊: 毫無計畫身處異地,差點露宿街頭,夜晚迷路被惡犬狂追,全身過敏奇癢腫痛,恐怖旅館裡被怪人搭訕和在巴士上吐到昏天暗地. 這些事我平常隨便遇到一個大概就會崩潰,那時的我竟然鎮定的一路走下去,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後來我又去了很多地方,每回如常細心計畫,意外也都應付得過,再也沒有任何一次旅行像科西嘉這樣驚心動魄全盤皆錯. 可是事隔十一年的現在,許多旅程與景物都模糊了,只有科西嘉的點點滴滴還歷歷在目,也只有科西嘉的那段經歷,真正改變了我對人生和世界的態度.

當年賭咒不再去純粹是一時情緒,我對科西嘉始終懷抱著特殊的情感與溫柔的感激.

將來有一天,我會回去看看她,謝謝她教我這寶貴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