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開始在這家Optical Store上班時,名義上是training,實際上一點概念也沒有的就被送上了前臺,客人上門來,什麼疑難雜症大小抱怨都有,我根本是硬著頭皮胡亂抓瞎應付,矇不過去的時候只有指著自己還沒有名字的名牌,不好意思的說我是Trainee,然後轉身搬救兵.

這個時候,或是早在我舉白旗前,最常擠到我身邊把事情三兩下解決掉的人就是Ula.

Ula是Urzula的簡稱,她不喜歡被叫Urzula,因為那會讓她覺得像迪士尼卡通小美人魚的那隻胖巫婆海怪.她是波蘭人,在荷蘭和德國當過幾年保母後來到倫敦,在這店裡一做就是兩年,就店面工作來說,這已經是很資深了.或許是這樣,她總是俐落的處理部門裡的所有雜事,常常把我還在掙扎中的case搶過來做,起初我很怕她嚴肅的表情,總覺得大概是我一直問問題煩她,或是事情做得不夠好,她看不過去才乾脆自己動手.那時她也不太跟我閒話家常,只和另一個以色列女同事Einav低聲談論著某些事,我於是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她.

上班的第三週,她告訴我她的南非男友因為簽證到期要離開倫敦.她此後必須搬家和妹妹及朋友同住.接下來的日子裡,她原本就瘦的身材更顯得單薄,美麗的臉上永遠是牽強的笑容,有幾次,我看得出來她必定哭了一整晚.我們在店裡空閒的時候聊起,她說她已經不知道這段感情有什麼意義,他走之前,她以為既然他沒有回倫敦的打算就必須談分手,然而兩個人都不敢提起.他走後,她不確定應該怎麼對人提起他,既不是前男友,也不能算男友,因為他已經不存在她的生活中,只有偶爾的簡訊和零星的電話,能證明這個人的確還存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過去的日子並不是一場夢.

我們相視苦笑,"I know exactly what you are going through.",我說.

二年前的某個早晨,這輩子最深愛的男人,就是這麼在我身邊醒來,留下一張巴西地圖和他慣用的牙刷,以及我們共同分享的美好時光,頭也不回的永遠離開.

那感覺非常可怕 -- 他帶走了大部份的東西,留下一些無足輕重的日常瑣碎事物,妳知道這個人永遠離開了,然而他彷彿只是去對街買份報紙,一下就會回來,並且拿起牙刷,邊刷牙邊用他專屬的杯子泡咖啡.他走後的時間和空間裡,妳活在自己的回憶和想像裡,有時妳錯覺他還在屋子裡和妳說話,有時妳以為他從來不曾真正存在,一切都是編造的情節.

相處一陣子後,我們漸漸了解彼此的個性,逐漸上手的我對新人也不自覺的以做代說,一方面為了效率,一方面為了不讓新人在客人面前顯得笨拙,這時我才發現同樣身為長女的我們習慣把擔子往自己身上攬,習慣以自己的方式照顧身邊的人,這就是為什麼起初她總是二話不說的搶過我的工作.一起工作的日子裡,忙的時候我們有默契的互相幫忙,不忙的午後我們聊工作,聊感情,聊生活.她纖瘦的身材和美麗卻哀愁的臉不知怎麼的讓我想到紅樓夢的林黛玉,即使她在人前表現得比較像薛寶釵.

她總是說想離開這份工作,想重新開始,待在這家店只是因為勉強過得去的薪水,和沒有找新工作的動力.我不曾問她,然而我想她留在這裡的原因還有回憶 -- 她的男友離開倫敦之前是店裡的配鏡師(dispenser),他們偷偷約會而後同居,大家直到他走前不久,才知道原來兩個人就是彼此經常提起卻不曾現身的男女朋友.我可以想像許多時候,當我們一起站在櫃檯後看著樓面的人來人往時,她眼裡看見的是他曾經的身影,和他趁人不注意時給她的一個眼神.

幾個月過去,她生日的那天早晨,門鈴響起.她從睡夢中起身開門,門外站的是她以為此生再也不會見到的人.他問她願不願意和他去南非.第二天,從不遲到早退請假的她打電話請病假,第三天,她遞了辭呈.

我看到她的時候已經過了幾天,她整個人都亮了起來,精緻的五官有了淡妝和幸福的紅暈,折磨她的已經不再是思念的痛苦,而是繁瑣的簽證申請程序,和從此遠離家人朋友的感傷.這一去是她一生最大的賭注,她辛辛苦苦離開波蘭,邊學英文邊當保母,最後為了更好的生活來到波蘭人的新天堂倫敦.只因為遇見了他.她於是心甘情願放下多年的努力,跟隨他到政經治安都不比波蘭好的南非,繼續這段她仍不知是否能開花結果的感情.

我安慰她,妳畢竟是幸運的,無論如何,你們在南非這個國度裡有了一條共同走下去的路.

我沒有說,但她或許懂得的是,我也曾經期盼某個早晨打開門,那個走出我生命的男人微笑著問我,願不願意去巴西.

我也會說, I 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