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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記得我的好 (中)-帕洛斯維德斯半島的黑夜 (Dark Night in Palos Verdes Peninsula)
2022/05/02 12:26:17瀏覽5497|回應5|推薦148

太平洋上晚風輕,紅土崖邊夜色暝。
問彼佳人非相識,為何枯立等三更?
疾殘魂魄失依附,棒打鴛鴦見性情。
難捨前塵皆是夢,再回眸已百年身。

[風雨前的平静]

搬入帕洛斯維德斯的新家後,因為功課緊、活動多,兒女們都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入境隨俗,和其他同學一様地自己騎車上學,不用家長接送;中餐也在學校餐廳解決。平常學業和課外活動都安排得很緊湊。尤其是他們都參加了校隊,常常出外比賽,家長則要開車奉陪。她三不五時地請假或調班,頻率多到自己也不好意思。於是她釜底抽薪,申請到「海港-UCLA 醫學中心」(Harbor-UCLA Medical Center) 的門診服務,醫學中心位於南灣 (South Bay) 的托崙斯 (Torrance),開車下山後只要五分鐘就到了。這樣她就不須每天卡在高速公路的迷魂陣中,節省了很多時間。在這家醫院工作,也不用值夜班,上班時段尚可彈性調整,方便她到學校出任務。

另一方面,在孫輩不用他們老人家操心後,杜老爹一下子空出了很多時間,所以他也要轉換跑道。幸好新家有一塊空地,貼心的兒子給他蓋了一間溫室,也請人裝設了空調系統和澆水設備,讓他可以蒔花弄草,修籬烹茶,補修年輕時嚮往而不可得的嗜好。修剪下來的花草,常常被老伴拿來練習插花,將家布置得多彩多姿。他也常常規律地運動,早晚各游泳一次。兩老也經常攜手在社區裏散步,逢人就打招呼問候,人緣很好。

世事無常,有一天文琴打電話到他的公司,說有一位鄰居發現父親在散步時昏倒,叫救護車送到了海港醫學中心,是急性的心肌梗塞,正在急救之中。但等他趕到醫院時,一切都已經太遲,老人家已回天乏術。母親一時之間突然失去生活的重心,哀慟過度,自此一病不起。這一段日子裏,文琴安排婆婆進出醫學中心多次,但總是不見起色。她白天上班,回家後衣不解帶、不眠不休地照顧婆婆,希望她的病況可以好轉。可是終究天不假年,以至藥石罔效。在公公仙逝一年之後,也隨之乘鶴而去。由於老爸生前已把本身的後事安排妥當,因而一切都按約行事,順利完成。兩位老人家生前幫助家計甚多,走了也没有給晚輩增添什麽麻煩。想到這裏,晚輩們心中有萬分的感念與不捨。唯一覺得安慰的是,這十多年來含飴弄孫的日子充满了歡笑,使得他們的晚年,不致太過寂寞。希望他們在天之靈安息,來世還能再續前緣,重享天倫之樂。杜老爹的招牌牛肉麵雖已成了絕響,幸虧文琴有得到他的真傳,品嚐之下,差可比擬,老爸的味道才得以傳承下去。以後每次全家在吃牛肉麵時,總是會想起他們,和那一段和樂融融的往日。

兩老走後,文琴花了許多心力來做兒女們的後盾,讓他們在叛逆的青春期中,忙著喜歡做的事情,没有時間變壞,因此身心與學業得以全面的發展。她也參與其中,和他們一齊學習、成長。她踴躍地參加家長會,出席各種籌款活動來支持學校的經費,贏得教師和家長們的敬重。她也經常從事半島的公益活動,用她真誠待人的親和力,融化了學區和社區的居民,縮短了彼此的距離;更感染了她的熱情,不再冷寞。曾幾何時,杜媽媽已經成了半島地區的風雲人物。老公體恤她的辛苦,為她雇了一位全職管家,替她操勞家務、打掃内外,連買菜都免了。如此一來,她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扮好各種角色,包括職場、母親、家長、公益等等,做什麽像什麽,可説面面俱到。

她的苦心終於有了回報。大女兒被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錄取,直攻醫學系;隔了兩年,小兒子也進入南加大的生物系,並且保證畢業後可以銜接攻讀物理治療學博士 (Doctor of Physical Therapy)。再過幾年等到他們拿到學位後,全家的成員大部分都將在醫界服務,成為一個醫學世家,這都要歸功於文琴的教導有方。没有她長年锲而不捨的耕耘,就没有今日的收穫。對這個家新一代的傳承,她確是功不可没。

兒女出門在外求學後,一向熱鬧的家忽然間靜下來,這時父母的空巢期就來臨了。為了幫助她調適,久安想起老爸生前花了很多心血經營的溫室。如今它雖已荒蕪一段時日,但外殼仍然堅固,雇工整修之後應仍可使用。他建議文琴下班之後培養園藝的興趣,一方面怡情養性,一方面也可打發時間。

蘭花是最常見的室內植物,學習如何照顧蘭花並不難。半島的氣候早晨常有濃霧籠罩。霧會帶來水氣,適合蘭花生長。所以她想由蘭花入門。

她上圖書館閱讀了一些培養室內蘭花的書冊,又上了蘭花專賣店請教種植蘭花的技巧。邊做邊研究,她的養蘭之旅就上路了。說它難倒也不難,一旦滿足了光照、溫度和濕度等所有基本需求,蘭花就幾乎不需要特别的照顧。她選定了幾種類型的生長介質,來養不同類型的蘭花。像蝴蝶蘭就需要用粗樹皮來栽培,就能保濕且排水良好。她將蘭花淺栽後放在朝著東到南之間的窗前,以接受明亮的間接光照射。並且用空調和灑水來管控温度和濕度。如此在她的細心訶護下,温室中的蘭花都長得很好。朵朵盛開,爭奇鬥妍;優雅脱俗,淡香清遠。這温室裏的世外「蘭」源,成了她排憂解悶的天地,與舒解壓力的空間。

另外她鍾情於冰山玫瑰 (Rose Iceburg) ;因其易栽,開花前有大簇的花苞湧現。數日之間,層層重瓣的圓形花朵爭先怒放;團團緊簇,穠艶盡憐;蝶舞蜂來,清香滿院。久安本來就雇有一名半職的園丁照顧他們的庭園。在她的指揮下,廣大的前庭後院栽满了各種不同顏色的冰山玫瑰,將偌大的房子圍繞其中,有如陷入一片錦繡花海,美不勝收。

冰山玫瑰花季長,在加州可以從春到夏,到秋,到冬;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生生不已,至正月方休。其旺盛的生命力,像是大自然的彩繪筆,到處渲染著青春飛揚的氣息。

純白色花朵有時泛著淡粉色,有一種淡淡的、甜美的迷人香味。

冰山玫瑰正月時需要修剪生息,準備三月初的華麗登場。

冰島罌粟花 (Iceland Poppies),又名野罌粟 (Papaver nudicaule) 也是文琴的最愛之一。它來自亞洲和北美地區,冰島並非其原產地。早春開花時,花莖細長,撐起一朵朵淺碗状的紙花;白色、黃色、橙色、玫瑰色、粉紅色等,五彩繽纷。像一支支小傘,隨風摇曳;讓香氣飄過夏季,教人心曠神怡。

久安有時特别早一點下班,陪她去海邊散步。黄昏的餘暉,像是有人碰翻了一瓶葡萄酒,染透了天邊,也把海面和懸崖映成醉人的通紅。但是白色的燈塔,只是喝到微醺,散發著柔和的清醒。

「還記得我們在花蓮港那段看海的日子嗎?你我常坐在花崗山海邊,望著防波堤上的那座白燈塔發呆。那座燈塔彷彿在指引著我們在茫茫太平洋裏的方向,就這樣一路導航到美國來。接著又尋尋覓覓,才到了這座燈塔邊來。從這裏,可以往西看,看到我們的來時路。如果今天花蓮的白燈塔還在,這兩座燈塔不就可以在太平洋的東西兩端遥遥相望麽?回想起來,它們倒是有點像。啊,這麽快,都四十多年了。」她有感而發地説著。

「妳又想起那座白燈塔嗎?我還記得。好像那時跟妳提過,燈塔指的方向就是美國。想不到今天我們真的站在對面,太平洋的東邊。不過聽説在我們出國後,因花蓮港的改建,它就便炸掉了。後來修了新的防波堤,再加建了一座紅色的燈塔。這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只是換了顏色,還不是一樣的燈塔嗎?」他接著說。只見她摇了摇頭。

「當然不一様。記憶中的總是最完美的。不在了没有關係,它像一盏明燈,永遠存在你我的心中。」她幽幽地説道。他以為她只是一時動了鄉愁並不以意

燈塔在半島西方側,平常他們在這附近活動。週末時他們會走遠一點,到半島南端臨鵜鶘灣 (Pelican Cove) 的斷崖公園,沿著崖邊小徑慢行,欣賞卡塔利娜海峡 (Catalina Channel) 的美景。晴天時,從山谷之間南望,可以清晰地看到30哩外的聖塔卡塔利娜島 (Santa Catalina Island),像是一座浮在海上的仙山。

秋來時,常見濃霧覆蓋了整個海峡,聖塔卡塔利娜島浮在虚無飄渺之間,忽隐忽現,甚是奇妙。此景難得,令文琴想到了李白的詩:「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她的鄕愁又犯了。她想起了在台南鄉下,患了失智症的老母,心中一陣酸楚。她想乘風歸去,風筝的一端卻繫在海的這邊,讓她不能飛遠⋯

相隔兩年,她的兒女勤學有成,先後順利地完成了學業,邁向成功之路。女兒畢業於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的醫學院,決定做一個小兒科醫師,申請到 UCLA 做住院及專科訓練。

兒子則從南加州大學拿到物理治療博士的學位,住院訓練後決定和同班同學一起合作開業。他們自己提出企劃書向銀行貸款,租場所、找病患、和保險打交道,様様自己來,按步就班,做得有聲有色。讓老爸老媽大歎没有用武之地,但私底下還是覺得蠻驕傲的。

看著兒女都上了軌道,文琴多年來心中的兩塊大石也終於卸下,今後可以省心了。他們的翅膀已硬,飛得又高又遠,再也不需要大人的幫忙。思及至此,心中悵然,若有所失。

這年她失智多年,原本由兄嫂照顧的母親又罹思胃癌末期,病況急遽惡化。她摒開一切庶務,趕回台南鄉下陪伴她三個月,走完最後一程。母親早已失去神智,臥病在牀。可是體態已萎縮至像幼童尺寸,乾癟瘦小,和印象中端莊賢淑的她,有天壤之別,這是何等的震撼。所謂「返老還童」,是否就是這個模樣?人生在世,先是在歡喜聲中,赤手空拳的到來,何等的躍躍欲試。數十寒暑之後,還是在悲泣聲中,形單影隻的離去,仍然是一無所有。我們一輩子所付出的,彷彿都是在為人作嫁,成就他人。生命的意義到底在那裏?母親的送終之旅,帶給她莫名的震撼,一直到返美後,還是久久不能自已。她變得沈默寡言,即使在大庭廣眾之下,也常常忘神。上班時也注意力不集中,不是忘東就是忘西,有一回還把用過的針筒針頭放在冰箱裏。

這時久安注意到她的異狀,體諒她剛遭逢大變,一時之間難以調適過來。便請夥伴暫時多擔待公司的經管,讓他可以儘量多陪她。

壯遊天下是他們年輕時,為了事業打拼得焦頭爛額時的夢想。他們誓言有朝一日,在完成人生任務之後,要攜手走遍五大洲、三大洋,領略世界各地的風情,欣賞四季的更迭,看盡人間的百態。他開始策劃一些壯遊之旅,而且每趟都是至少出門三個禮拜。因為離開家裏一段時日,可以避免睹物思人或是見景傷情。又為了轉移她的情緒,他鼓勵她負責搜集資料、設計行程、以及聯絡安排海陸空交通工具,讓她忙得不亦樂乎,覺得很有成就感,似乎已把煩惱擱到了一邊。

第一站就是神州大地之旅。初登八達嶺的長城,置身於蟠踞蜿蜒的巨龍之上。為了衝破那密如螞蟻、磨肩擦踵的人龍陣,她不畏挑戰的運動精神又被激發了,一馬當先,走了好遠好遠,在登上長城諸好漢中勇著先鞭。

接著在居庸關口,緬懷古人的悲壯。

然後舟遊長江,看滾滾長江東逝水。那千古風流人物,一一躍然水上。夕陽西沈,大江東去,憑添無限的惆悵。

終站飛臨壺口瀑布,傾聽黄河大合唱。歷史的滄桑,生靈的塗炭,都化成了怒吼的樂章。

中國行之後,他們再接再勵,馬不停蹄;火車接著飛機,不辭千里,奔向冰天雪地。來到了加拿大的哈德遜灣 (Hudson Bay),尋訪北極熊的故鄉。

也看到了傳説中的北極光。住了七天,看了七晚,光怪陸離,永生難忘。

從北極熊的天地回來,板凳還没有坐熱,他們又開始規劃下一次的行程。一天文琴心血來潮,想起在國家地理雜誌看過的神秘印加帝國,就向久安提議嘗試南美洲的探險看看。她找到一個為期三週的安地斯山脈 (Andes Mountains) 健行團,大部分的活動在秘魯境內。不過因為平均高度為海拔四千公尺,所以他們要提前到達一個禮拜習慣高原地候,並接受登山訓練。雖然已屆花甲之年,他們決定和年輕人一起踏上這條世界上最長的山脈,一樣地背包野火,餐風露宿,勇敢面對體能的考驗。

最難忘的是其中四天、26哩的印加古道 (Inca Trail) 之健行。上坡、下坡都很陡峭,時需手足並用,步步艱辛。然而在見到馬丘比丘 (Muchu Bicchu) 的那一刹那,什麽辛苦都抛到了九霄雲外。

馬丘比丘海拔2,430公尺,位於熱帶山林中,四周雲霧繚繞,風景異常美壯麗。 這可能是印加帝國鼎盛時期最令人驚艷的城市建築群; 它的巨牆、梯田和坡道似乎是在連續的岩石懸崖中自然切割下來的,像是上天的魔法賜在安地斯山脈東坡的神殿,俯看著亞馬遜河上游盆地的臣民萬物,不由得不教人敬畏。此行最大的收穫是交到了許多志同道合,來自世界各地的好朋友。因為一路上互助協持,讓文琴克服了種種的恐懼和難關。患難中乃見真情,因此以後彼此常常以 Line 或 臉書會友,成為一輩子的摯交。

次年秋天,他們又接受了秘魯行的同好邀約,報名一個長達十天,特别企劃的帝王企鵝 (Emperor Penguine) 朝聖之旅,一起前往位於南極洲的雪山島 (Snow Hills Island) 上的帝王企鵝棲息地探險。他們搭乘特殊的南極船從阿根廷最南端的烏蘇懷亞 (Urshuaia) 出發,花了兩天穿越海象險惡的德雷克海峽 (Drake Passage) ,進入了满布冰層和冰山的威德爾海 (Weddell Sea) 航行。慢慢地邊破冰邊繞行狹長的半島,好不容易才到了雪山島的岸邊,再換乘直升機降落島上。為了避免直升機躁音對企鵝生態的干擾,他們必須徒步很長的距離才能到達帝王企鵝的棲息地。

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這是一幅多麼動人心弦的大自然景觀 (下圖,公有領域)!在島上的一處小小空間裏,有一萬隻帝王企鵝在此繁殖、孵卵和棲息。帝王企鵝是世界上最高 (可達100公分)、最重 (可達45公斤) 的企鵝,在低至 -60°C (-76°F) 的溫度下茁壯成長。生態的壯觀所顯示出的生命力量,給人難以磨滅的印象。

最後一天要離開雪山島時,文琴一不留神,在一處下坡踩空滑了一大跤,後腦勺砸在硬如磐石的冰上,扭傷了腳,也當場昏了過去。她被烏蘇懷亞的海軍醫院留置觀察了一天,可是醫院查不出毛病,等她被輾𨍭送回到加州時,已是三天以後的事。

海港醫學中心的醫師馬上為她會診。腳是脱臼了,打上石膏就會慢慢復原。腦部並没有外傷,顱内也没有淤血。文琴神智已經恢復,已可正常言語,雖然頭還有點隐隐作痛,目前應無大礙。只是仍然需要繼續追蹤一段時日,注意是否有腦震盪後遺症。

正在他們準備出院時,杜久安被腦神經科醫師叫到了辦公室。因為在檢查過程中,意外地發現了一件事。

「杜先生,在這件意外事件發生之前,您郁注意到 Julie (文琴) 任何生活中的異常嗎?譬如說語言、記憶或動作方面的。」

「沒有啊,她近日就是比較不愛說話而已。她以前是很開朗的。」他回答。
「 她的家族中有患失智症 (Dimentia) 的嗎?醫師又問。

「 有的。她母親罹思失智症多年,去年剛過世。您為什麼這麼問?

「我們幫她做 MRI 時發現她大腦的顳葉有開始萎縮的跡像。顳葉是聽覺、語言和長期記憶的中樞。根據醫院同事描述她近來上班的情形,很可能她已有了輕度認知障礙 (Mild Cognitive Impairment,簡稱MCI)。這是一種介於正常人的老化記憶力衰退與失智者完全喪失記憶功能之間的一種症狀。有人有了 MCI 後不會再惡化,仍保生活品質;但有人卻會演變成為失智症 (Dimentia)。阿茲海默病 (Alzheimer’s Disease) 是失智症的其中一種,它的形成主要從大腦的顳葉和頂葉萎縮開始。雖然目前無藥可治,是不可逆的,但如果發現得早,已經有藥可以延緩其惡化。請你一定要帶她來定期復診,並密切注意她的狀況,隨時跟我們聯絡。」

這一連串的說明,句句有如晴天霹靂,轟得他六神無主。

「不會吧?我才跟她說過話,她很正常的呀。不會的,這只是因為旅途太過勞累,好好休息一陣子就恢復了。」他心想著。

[命運狂想曲]

命中自有安排,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久安振作起來,幫文琴辦了留職停薪的手續,先瀼她在家好好休養。當她回家時。兩個孩子都來看她。見她外表没事,只是腿要固定休息,也就放心了。他並没有向孩子們透露 MRI 的診斷,因為他還是樂觀的,覺得她一定會好起來。

以前文琴每天都很忙,日子過得很充實,所以從早到晚都是容光煥發,笑臉迎人。現在賦閒在家,開始變得静默消沈,連園藝也提不起勁,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而且又很嗜睡,如果没有人去叫她,即使是日上三竿,她還是頼在床上,不肯起身。

久安有點擔心。那時兩個孩子雖然忙於工作,但已有很固定的男女朋友。女兒的是她在 UCLA 醫院的同事;兒子的是他USC的同學,都很優秀,他和文琴也都很滿意。在美國的婚禮通常是由女方操辦。他向女兒溝通,確定她和對方已經論及婚嫁後,建議她即刻進行婚禮籌備事宜,好讓媽媽高興。於是為了女兒的終身幸福,文琴才卯起勁,將心思動員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裏,舉凡勘查地點、定賓客名單、選婚紗和花、訂宴席及酒會、布置室內外會場,還有準備伴手禮等大小瑣事,她都一手包辦。因為女兒值班滿檔,為了節省時間,都是由她做足前置作業,再提出各種方案,讓女兒作最後的拍板。久安要她不要省錢,該包就包給專業的去作,不要傷了身體。但她還是要親力親為,務求盡善盡美;因為送女兒出嫁,是每個媽媽一生最大的心願。久安看她雖累,但忙中兩眼依然炯炯有神,好久沒有看到她有那種表情了。「我的文琴回來了」,他暗暗自喜。

一個春暖花開的午後,在三百多位親友的見證下,婚禮及宴會在洛城城中區的京都大飯店舉行。當久安挽著他們心愛的公主,拖著長長的婚紗,緩緩地走向禮台,將她托付給那個可以依靠終身的年輕人時,文琴已控制不住情緒,眼淚像決堤的大水一樣,流了下來。她是全場最快樂的人。

可是婚禮一辦完,她就崩潰了。任務一旦完成,她也跟著失去了方向,這些日子以來支持著她的力量立刻消失無蹤。她突然變得六神無主,鎭日魄不守舍。有一個禮拜天,她開車去托崙斯的農夫市塲買蔬菓,突然一時恍神,把油門當成煞車,衝進了一個攤位裏,差點出了人命。

她從此就不敢再開車。但是在家裏悶得太久,令她每到黄昏畤就會焦慮不安,一定要出去走走。曬曬太陽,吹吹海風,心情就會舒坦一些。久安曾經叮嚀了好幾次,要她在家附近散步就好,不要走太遠,並要管家注意她,不要讓她在外面逗留太久。剛開始她都很快地就回來了,大家也就没有提高警覺。

國殤紀念日的前一天晚上,久安在開車回家的途中,接到管家的電話。

「先生,外面已經天黑了,太太去散步卻沒有回來。我已經到處找她找了半小時都找不到,該怎麼辦?」

他一回到家,拿了手電筒就往外衝。去了幾個她熟悉的地方,包括學校、公園和散步的小徑,都不見蹤影。問了霍桑大道 (Hawthorne Boulevard) 上的 7-Eleven 便利商店,也沒有人注意到。後來他開車沿著海岸公路帕洛斯維德斯大道 (Palos Verdes Drive) 一路南下找,走走停停。四處漆黑一片,任他喊破了喉嚨,只有那海風咻咻的回應。

找了近一小時,他心急如焚。看看再找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決定去當地的警察局報案。一進了警局的大門,他就看到了文琴坐在櫃檯旁邊的椅子上接受一位警員的問話。她披頭散髮,一付精疲力盡的模樣。

一見到他,文琴就好像看到了救星,向他飛奔而來。他緊緊的抱住她,問她有沒有怎樣,是不是受了傷。她搖搖頭,很委屈地說: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這是他很久以來不想聽到的一句話,可是終於還是來了,令他心頭一震。

警察告訴他,文琴天黑了還在燈塔公園的懸崖欄干邊徘徊,而且一直自言自語地重複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叫嚷聲驚動了海岸防衛隊的人員上前查問。她又說不清楚府上的地址,只是一直用手用比著燈塔。所以他們剛剛才將她送到警局裏。正好先生趕到,可以接她回家了。看來她需要送醫治療,而且以後請務必小心,防止走失的事情再度發生。

回家之後,文琴不吵也不鬧,很快就累得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他們去海港醫學中心掛急診,因為她是醫院的雇員,所以能很快地安排了腦神經科和精神科的會診。驗尿、血,接著進行了一連串的檢查:上午作了腦部的 MRI;午後再作 PET/CT Fusion Scan (正子電腦斷層融合掃瞄);最後到精神科接受心理認知狀態測驗。

第三天,他們回診去聽報告。醫師們向久安證實了梅文琴得了中度失智 (Moderate Dimentia) 的阿茲海默病。她的 MRI 顯示腦的顳葉已有顯著的萎縮,而頂葉 (Parietal Lobe) 也開始變小,這兩處病灶是造成失智的主要原因。由 PET/CT Fusion Scan 也證實了β-澱粉蛋白斑塊 (β-Amyloid) 和神經原纖維纏結積聚在這兩個腦葉,造成它們的空洞化和萎縮。這正是阿茲海默病獨有的病徵。文琴有失智症的家族史,她在簡短智能測驗 (Mini-Mental Status Exam,  MMSE) 满分30分中只拿了15分,算是阿茲海默病患者中度失智 (13-20分) 階段的末段班,再低3分就會退化成重度失智了。在阿爾茨海默病的中度癡呆階段,人們變得更加困惑和健忘,他們可能會四處遊蕩,可能會迷失方向,喪失更多的記憶力,在日常活動和保健方面需要更多幫助。醫師們建議服用那美達 (Namenda),減輕她的症狀並讓她保持獨立。因其能調節谷氨酰胺 (Glutamine) 的神經介質作用,避免腦細胞過度活躍和死亡。

這怎麽可能!他的手心冒著汗,脚底卻發冷。診察室的窗外艷陽高照,室内的冷氣卻強得讓他直打哆嗦。文琴雙手交叉胸前,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一樣,瑟縮地看著他。

可是鐵證如山,不容他翻案。他吸了一口大氣,謝過兩位醫師,接受了治療手册、追蹤記錄本以及處方,載著文琴離開了醫院。這時她忽然失控,抓住他的方向盤不放,嚎啕大哭起來。

「我不要走,我還要上班啊⋯」

「文琴,妳聽我說, 妳生病了。我們先回家去把病養好了,再繼續上班好嗎?

他把車子停到了路邊。和她的「不要,不要⋯鬥,直到天黑,任她哭鬧,任淚水流乾,任時光飛逝。

醫師說的沒錯,她的記憶力是越來越退化了,時好時壞,而且壞的情況居多;短期的記憶則是完全失靈了。她常常忘記關瓦斯,燒焦了許多鍋子;冰箱也是開了就不會關。洗衣機和烘乾機已不知怎麼用了,家裏的電話號碼和地址更早就記不住了。給她準備了一個名牌掛在身上,以防走失,可是也被她扯掉了好幾次,自此她就不被允許單獨出門了。平常久安會提早一點下班回來陪她出去散步,周末時女兒和女婿,兒子和女朋友也會輪流回來陪她。但是如果去人多的地方像是購物中心之類的,則需要越多雙眼睛看著她越安全;因為稍一不留神,她就消失不見。

短期記憶體的喪失嚴重影響到她行動的判斷力。有時她出去庭院散步,聽到有人喊她,就走進屋來。但又忘了為何進來,又走了出去。這樣來來回回,走個不停,令人同情。加上她已失去白天黑夜的概念,常常半夜突然想起,爬起來穿衣,準備去醫院上夜班。上夜班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倒是還記得,可見長期的記憶,仍然保留在她的腦海裏。

還有一回午夜時分,她爬起來穿衣帶帽,窸窸窣窣了一陣子,就拖了一個行李箱往外走。發出的聲響驚醒了久安,連忙攔住了她。

「 妳要上那裏去?」

「 回家啊!」

「 這不是妳的家嗎?」

「 不是,我要去坐飛機。」

她還有那個家?他很困惑。混淆時空,顛倒情境,看來她的認知已經錯亂了。

久安很怕她半夜闖到外頭,家中室內及室外所有的門都安裝了格外的門栓鎖 (dead bolt locks) ,必須用鑰匙才能打得開,以防她可以自由開門出去。他也請教過醫師,讓她服用褪黑激素營養補充品一段時間,看看可不可以把她的生理時鐘調回來。但是這可能對別人有效,但對她刞絲毫不起作用。

久而久之,除了久安和兒女外,她已不認得所有的親友,在電話裏得罪了許多人,拒絕他們要來看她的好意。她只准兒女來,連女婿都不理。因為她能講上話的圈子很小,開始多疑起來。久安常常找不到電腦的滑鼠或是電視的遙控器,原來是她怕管家會偷去賣掉,所以把它們藏在室內植物的覆笞裏。她又把全家的現鈔收集起來放在牀墊下面,理由也是一樣,教人哭笑不得。

她像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在尋找自己熟悉的環境、時段,然後重複著她習慣的動作或是故事情節來填補記憶的空白。久安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他伸手想抓住這個陷入流沙的老伴,卻有夠不到的無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的身影,一寸一寸地消失,褪去⋯

夜幕低垂,暗夜漸臨。那思念的白燈塔,何時重振幽光,大放光明?

有一天,久安接到工專同學網上傳來的校友合唱團公演的錄影。他不經意的在電視上試著播放,第一首合唱曲是李白的「清平調詞」。當電視裏傳出第一句「雲想衣裳花想容」時,耳邊突然聽到一個女低音輕聲加入合唱。這個歌聲既熟悉又陌生,好像很久以前常常聽過。循聲走去起居室,原來是文琴在唱。自從她違和以來,好久沒聽到她唱歌了!不但字字清楚,音調正確,而且她坐在搖椅上,跟著旋律搖幌起來,居然把全曲一字不漏地給唱完了。他被嚇到,也很驚喜,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清平調詞三首                            李白
其一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羣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穠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妳⋯還記得這首歌?」

「記得,以前我們一起唱過啊。你不記得嗎?不過,我還是喜歡這個合唱的版本,不喜歡流行歌曲的版本,那個⋯是誰唱的來著?」

「那是鄧麗君唱的。啊,我太高興了。文琴,可以再唱一次嗎?」

「好哇。」她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好像想說,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果然她可以全部重新清唱一遍,而且一字不差。

他想打鐵趁熱,再試她一首唐詩看看。

「秦時明月漢時關 ,」

「萬里長征人未還。」她接著說,而且繼續背完。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這天的發現大大地鼓舞了他的士氣。原來文琴還維持著這方面的記憶。不知道是歌曲,還是唐詩本身仍然存在於她靈魂的深處,並沒有棄她而去。如果能就此兩方面切入的話,也許可以讓她變得平静,多開金口,或唱歌、或念詩,看看能不能找回一些記憶。

於是他收集了一些詩詞改編的歌曲像是蔡琴的「如夢令」,鄧麗君的「獨上西樓」等給她聽,也買了大字本的唐詩宋詞陪她念。以後每到了古典詩詞時間,她總是眉展眼舒,心平氣和,兩人共度往日的温柔時光,讓失聯的信息恢復,使緊蹦的神經鬆弛。 她不再貪睡,精神體力的恢復似有轉機。

一個秋陽似酒的午後,他們好不容易结束念了幾天的「長恨歌」,還陶醉在最後幾句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綿绵情意裏

她向他提起一件事,輕聲細語地

「 久安,我們一起去找我將來要住的療養院好嗎?趁著我還點清醒的時候。」

「為什麼?有我在,我可以照顧妳啊!」

「不行,你會累倒的。」

「妳現在不是好很多了嗎?我有信心妳會好起來的。」

「不可能,你也聽到醫師說了,這種病目前無藥可救,只是時間長短而已。現在的延緩,只是曇花一現。在我的軀殻裏住有幾個入侵的惡魔,他們會越來越活躍、强大,直到把我掃地出門為止。我們必須面對現實,現在就把下一步規劃好,等到那一刻來臨時,才不會手忙腳亂。萬一奇蹟出現,真的用不到,把它取消就是了。」

她說得在情在理,一時無法反駁。她接著又說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

「是什麼?」

我要保持在你心目中最好的形象,當我變成另外一個陌生人的時候,我不要你再與我朝夕相處。那人已經不是我,你不必為她受苦。」

他聽了很激動。

「可是,我要照顧妳一輩子的呀!」

「這是我最後的一個願望。」

她平靜但堅定的餘音,在斗室裏迴盪。

難得她有條不紊地講了一番大道理,代表這是出自理智的考量。他不想杵她的意,就如同她所的,如果病能治好,取消它就是了。他立刻著手研究,幾天之內找到了三家供她決定。

第一家療養院是精神科的醫師介绍的,位於半島南岸的山下。離家很近,只有五哩。地中海式的建築,靠山面海,紅瓦高牆,環境清幽,才開業了幾年。尤其它把安養中心與療養中心隔開經營,這樣就可以專注後者的管理,似乎很上軌道。

安養中心區供健康能自主生活的老人入住。

療養中心則專門安置失智的長者,門禁森嚴。

室外也有活動的空間。

長者正在採光良好的長廊午休。個個服装整潔,儀態從容,可見院方的照顧十分周到。

開放式的厨房與餐廳乾淨衞生,也令人印象深刻。

療養中心聘有䕶理師和物理治療師,並接受醫學中心的咨詢舆指導,以改善長者生活上、心理上和社交上的状况與技巧。治療、照顧與輔導,三頭齊進,可説是制度完善、無微不至 。

温馨的、單獨的臥室和浴廁。可以自處,也可以會客。

「就是它了。我也累了,不用再看其他的。」文琴說道。

院方説可以隨時入住,只要一個星期前通知即可。

久安付了訂金,載著文琴回家。她閉著雙眼,狀似完成了一樁心願,篤定地睡著了。看著她,他心中有股淡淡的憂慮,緩緩升起。

就在文琴記憶狀態稍有起色之際,她的生理機制卻開始出現了狀況。她漸漸不辨冷熱,亂穿衣服。清晨半島海風冷冽,她脱得只剩短袖在庭院吹風。日正當中時.。卻穿起毛衣外套,把身體包得密不透風曬太陽。在如此冷熱交迫之下,她經常得到重感冒;有回還轉成肺炎,差點要了她的命。因此她的身子變得很虛弱,神智常常不清,小便也開始失禁。她拒絕穿尿片,管家幫她換,每次都不肯合作,爭得呼天搶地。久安想她以前常幫病人,現在自己反而變成病人,可能潛意識裏極度排斥,所以他上前安撫,想不到她又打又踢,連他也不認得了。這個巨大的轉變,讓他的沈到了谷底。

一天早上他急著上班趕去見一個重要的客戶,這時她又出現狀況,不肯換下隔夜濕透了的尿片。正在拉扯時,管家催他快走,說她可以應付。由於時間緊迫,他只好匆匆地離去。會議結束之後,他不放心,打電話回家詢問詳情,想不到聽到的是文琴淒厲的尖叫聲,彷彿世界末日。

他飛奔回家,發現管家躲在廚房啜泣。她嗚咽地説:

「先生,我給太太換好尿片,但是又被她撕破了,然後她就⋯」她指著房間。

打開房門一看,天啊!

到處都是穢物,牀上、牆上、地上,鏡子上、浴室裏。文琴完全失控,連排便也失禁了。她光著下半身,像是一個發了瘋的野獸派畫家,以手代筆,任性地塗,恣意地抹,歇斯底里地吼,滿室狼籍一片。

他一個箭步上前,用盡全力,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她。她的雙眼射出了桀傲不馴的光芒,瞪著他好像是看到了一個路人甲。

「放開我!」

「好,我會放開妳。妳先告訴我,為什麼不肯換尿片?」

她似懂非懂,但表達不出來。一急之下,又歇斯底里起來,眼淚鼻涕直流,抽搐個不停。他於是慢慢地帶她到另一間浴室,耐心地用溫水幫她清理,她的情緒這才緩和下來。等他幫她換好乾淨的衣服時,她已經迷迷糊糊地癱在自己的牀上,一動也不動。

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他很著急,所以電詢醫生,得到的指示就是馬上叫醒她。

她終於被拍醒。睜開眼,看到的是久安站在牀頭。她的眼光看起來不再遲滯,也不見迷惘。似乎失蹤的本尊回來了。

「我睡多久了?你怎麼不叫我?」

「72小時。妳真的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了嗎?」

久安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

「OMG,it’s horrible! 我有這麼糟嗎?對不起,對不起!」

她抿嘴倒吸了一口冷氣,表情肅穆地別過頭去。隔了一陣子,又轉回來向著他,很認真地說道。

「久安,是時候了。馬上通知療養中心,我即刻就搬進去。」

「可是⋯」

「沒有可是,就是現在。不要猶豫!」

「要不要先問醫生看看⋯」

「不用,這是我們的選擇,早已想好的,照著規劃走就是了。」

交待完了決定,她外表看起來無比的冷靜,心裏卻波濤洶湧,整個五臟六腑都在翻滾,然後撕裂。可是這是她向命運低頭下減少傷害到最低的唯一選擇,即使萬般無奈,也要面對。想到這裏,她又頭昏欲裂,啊,還要和這群入侵的惡魔拼鬥多久⋯她又沈沈睡去。

久安沒有料到這個日子來得急又快,令他傷心欲絕。不過他仍得噙著涙水,打起精神來安排一切。醫師也贊同這個決定,認為文琴將得到全天候的妥善照顧,而且專業人員的輔導更可稳定病情,減輕家屬的負擔病人的痛苦。院方馬上回報已為文琴整理好房間,一切準備就緒,就等她到來。他又聯絡了孩子們一起來送媽媽。文琴本希望他一人送就好,不要影響大家的心情。但是轉念一想,不要剝奪子女們送行的權利;而且有了他們的祝福,她更可以勇敢面對這場不對稱的戰争,再也没有牽掛。

入院那天,他們全家在一起吃了一頓難忘的午餐,很難得地齊聚一堂,有如過母親節一樣。女婿不停地講笑話,試圖沖淡離愁的氣氛。久安帶文琴去剪了一頭俐落的短髮,讓她用餐時看起來很有精神。全程中,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聽著大家,像是在回憶過去呵護他們長大的日子,充满了漫長又稍縱即逝的甜蜜。她的雙手,一手握著兒子,一手握著女兒,牽著他們的小手上學去,宛如昨日。他們是什麼時候長大的呀?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流逝了。

餐廳離療養中心不遠,媽媽的行李一早就中心派車送過去了。所以吃完飯後,他們陪媽媽一齊步行前往。在艶陽底下,文琴已經全白的頭髮在眾人中特別醒目,閃閃發光。久安攙扶著文琴,鏡頭快速回轉到1979年的盛夏他們的婚禮上,那時他挽著的朱顏如今已經辭鏡,青絲也變成了白髪,唯一不變的是她對人的好,處事的真和治家的誠,贏得了所有人的心。一步一脚印,如果路的盡頭就是茫茫的未來,他多希這條路長到永遠都走不完。
他們一抵達中心的停車場,就看到接待員向大家揮手致意。在大廳辦完入住手續後,文琴便被引導到她的房間,聽取中心主任的簡報。她左顧右盼,不是很專心地在聽,有如馬耳東風一般。主任覺察到她的心不在焉,也看出她的心思。連忙解釋說不急不急,各種作息時間都會有專人來引導她、照顧她,不必操心。她請大家迴避一下,讓文琴和久安有單獨相處的時間。道別時,兒女婿們每個人都給她一個大擁抱,希望她喜歡這裏,他們會常常來看她。
最後房間裏只剩下老倆口。他們淚眼相對,熱情相擁,久久沒有分開。多少年來,仍是相同的體溫,熟悉的感覺和不變的安全感。千言萬語述不盡,只有互道珍重。久安安慰她:

「相信我,在這裏有那麼多專業的人幫助妳,妳一定會好起來的。等妳好起來,我們再去歐洲,非洲;還有冰島,再看一次北極光。答應我,妳會好起來!」

那麼多似曾相識的憧憬,她的眼神開始迷濛起來,似醉若醒。她有感而發地吟出二句唐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突然間,渾屯的腦中靈光一閃,她挨著他的耳朵輕輕地,但很淸楚地說:

「不管狀況有多糟,千萬記得我的好!」

接下來又扳起臉催他離開。口氣很急促。

「你快走吧,我在這裏很好。有空再來看我。」

他為了不影響她的情緒,再次依依不捨地和她擁別。走出了大門,驀然回首,伊人已遠。

回程中,久安對她最後的兩句話咀嚼再三。它們如醍醐灌頂,打中了他的腦穴,把他給震醒了。難道,她知道她不會好了,所以「預知死亡紀事」?文琴啊文琴,妳雖病灶纏身,卻一直都心明如鏡!

[黑夜的來臨]

大片的烏雲遮住了天邊的月娘,把窗外的月光和屋内的樹影都没收了。黑暗中,管家進來點亮枱燈,告訴他已準備好了。他沒有胃口,要她自己先吃,然後將它給撤了。這時管家小心翼翼地遞給他一個信封,說是在第一次上醫學中心檢查的幾天後,文琴神智清醒的時候交給她的。當時太太很慎重地囑咐她,如果有一天自己搬進了療養之家,再將此信轉交給先生。啊,他想起那天來了,她回家後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説她要静一静,原來是為了寫這封信。

淚眼模糊中,他顫抖地打開信封,抽出一張她常用的信箋,上面有著熟悉的字跡:

久安,我的摯愛: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不是本來的我了。我的靈魂已經出竅,你看到的只是一個當了機的外殻。我可能不會認得你,也許會做出使你傷心的舉動。但是,請你不要難過,也不要憤怒,更不要自責。一切都不是你的錯,而是我的命。請從此把當成一個陌生人,而那個本來的我會帶著你的祝福,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

回想我們一路走來,相知相惜,互相扶持;我們曾經刻苦脫貧,休戚與共。我們一起扶養兒女,奉伺雙親,完成了人生的任務。我以你為傲,你以我為榮。你就是花蓮的那座白燈塔,跟著你,我到哪兒都不會迷失方向。如今命運安排我提早離開了你,我起初有萬分的不捨,更無法放下所有的牽掛。可是,在這最後一刻,我想通了。

人生沒有永久的派對,也没有不散的筵席。

「不管狀況有多糟,千萬記得我的好!」

記住我好的一面,想著我的叮嚀,當我從未離開。真正的我,會永遠與你同在。這樣你的心就會踏實些,堅強起來面對餘生。謝謝你這輩子做我的先生,有了你的陪伴,我此生很幸福,希望來世還能重逢。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文琴 筆

瞬間天摇地動,哀莫大於心死。久安一時氣血攻心,昏厥了過去。

洛斯維德斯半島的黑夜,已經來臨。





(未完待續)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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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zi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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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27 11:58
感動人心的好文

只是有些悲傷. …..❤️👍
洛城聞笛 (淡淡三月迎杜鵑)(YUNLONGLIN1) 於 2022-05-28 13:09 回覆:
Tzi 文安:


我本來是想寫一篇遊記介紹 PV 半島的景觀,勘查後發現很多居民在黃昏時分三三兩兩散步於濱海小徑,十分浪漫寫意。直覺告訴我這裏應該是一個有情的天地,可以用來當背景,串連起一些故事,如此遊記和小說的二合一,將給予讀者雙重的享受。不料下筆時受到疫情期間許多長照機構群聚感染事件的啓發,遂將結局導向悲劇的方向,終讓山水染上了哀愁的氣氛。希望讀者諸君在感傷之餘,反思再三,如果能夠對社會上仍然陷在長照困境中的家庭產生出同理心,那就是我最大的收穫了。

BJ周
等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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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21 19:54

實在太悲傷了.....

雖然在現實裡一定有這情況

讀著讀著讓我想起電影The Notebook

看到最後害我淚流不止

人生落幕最怕就是落得情何以堪啊

洛城聞笛 (淡淡三月迎杜鵑)(YUNLONGLIN1) 於 2022-05-22 23:51 回覆:
看來 BJ 周文友也是性情中人,甚為感佩。失智症越來普遍。據WHO估計,全世界每年會增加4.6百萬個新病例。在2020有42.2千萬失智症患者,到2040會翻倍至81.1千萬,中獎率之高,令人觸目驚心。因為原因不明,至今無藥可救。上了年紀的人最好不要得到,一旦發生,對於每一家庭都是災難。很多退休的文友們參加UDN勤於筆耕,這是一個對鍛練腦部很好的習慣。多用它多少可以避免失智上身,但閒置不用則一定退化,道理至明。

“The Notebook” 好像是911攻擊隔年的電影,我好久以前也看過,非常感人。所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看戲也罷,演戲也罷,都要有同理心,才能應對人生的困境。人生落幕時,每人都希望留下最美好的身影。但如事與願違,一定要作好準備,尋求專業協助,應付最壞的打算,最大程度地降低對自己和家人的衝擊。這是一場長期而不對稱的戰爭,只要少輸了就是贏。人生就是如此的無奈。


雖然情何以堪、惆悵生悲,然而去者已矣,來者猶可追。欲聞其詳,請期待下集之分解。

淘氣麗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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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10 17:10

美麗的故事

感人的溫馨

洛城聞笛 (淡淡三月迎杜鵑)(YUNLONGLIN1) 於 2022-05-11 06:53 回覆:
謝謝您耐心的閲讀、喜歡和厚愛。這個故事似乎很平凡近人,但平凡裏見深刻,患難中顯真情。在面對這個無常塵世的時候,不變的人生價值到底是什麼?是每個人,不管是病者或倖存者,遲早都要思考的問題。柔以剋剛,慈悲能戰勝殘酷,溫馨可撫平哀傷;想通了之後,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懇請您繼續收看指教,我們下集再見。

lillian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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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的白燈塔......
2022/05/04 21:14
花蓮的白燈塔多次出現在文中
足見先生對她有深厚的情感與記憶~

我老家是在花蓮美崙的海邊
晚上走出院子就可以看到她的光芒
常常獨自坐在草地上 吹著海風
心中默默地數著1~2~3~4~5~6~7.....亮
也常常想著 不知太平洋的彼岸
會不會也有人這樣傻傻地望著白燈塔呢?
看來如果有 那人一定是文琴吧!

謝謝分享
期待完結篇
祝福
平安 吉祥 如意
洛城聞笛 (淡淡三月迎杜鵑)(YUNLONGLIN1) 於 2022-05-05 05:25 回覆:
我和花蓮白燈塔初遇,是在高一的暑假。那一年參加救國團辦的中橫健行活動結束時,在花崗國中的操場舉行營火晚會。因為第一次離家遠行,加上身心俱疲,所以很想家;但是與隊友朝夕相處多天後也有革命情感,十分依依不捨。大夥圍著熊熊火焰,火光映著每張青春的笑容,在幼小的心靈上抹上離愁別緒。當營火熄滅之際,黑暗中只見不遠處的白燈塔的光芒,依然射向遠方,我們幾個剛認識的朋友,一起默視它良久,恍然各有領悟;就像海上漁船一様,看清了方向,不再迷航。


出國多年後再回到花蓮,遍訪那座記憶中的白燈塔而不可得,卻看到了一座不在原地而較小的紅燈塔,花崗國中倒是還在。紅燈塔也不見得不好,但是味道完全不對。同行的女兒見我悵然若失,問我怎麼了。我告訴她,老爸找不到以前的記憶,如今只能唱一首「往事只能回味」了。就如同故事中文琴所說的,記憶中的總是最美好的。她想落葉歸根,卻已無根可歸;殊不知她已落地生根了。


感謝您分享共鳴,也很高興即使相隔大洋兩端,所見所感仍可略同。祝 文思泉湧

Charles Lin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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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2 14:37
拜讀洛城聞笛兄這篇「千萬記得我的好」,及2020年那篇「望夫崖」,男女主角都至少有一人是醫學或護理背景,且文中描述的一些醫師養成、醫療制度及治療內容/程序等,十分深入,我在猜是否洛城聞笛兄或家人,也是醫學這領域的?
洛城聞笛 (淡淡三月迎杜鵑)(YUNLONGLIN1) 於 2022-05-04 15:43 回覆:
Charles 兄文安:

我並非從事醫界工作,但因為親朋好友很多都是醫護藥人員,耳濡目染下,對這醫學方面的知識算是稍有涉獵。平常我也好讀中外醫師的傳記,淺薄地瞭解他們的養成過程。另一方面,家人和自己經歷過不少病痛,在台灣和美國的醫院親身的體驗也累積了不少。

不過我寫小說時有一點偏見就是人事時可以虛構,但地物卻是越逼真越好,這樣故事才會有可讀性。所以上篇「望夫崖」和此篇「千萬記得我的好」的確作了些前置作業,研究相關的地、物背景。不止醫學方面,也包括了美國和中國的輪胎業消長史,以求就此多所著墨,也可以補足想像力不及之處。我平常愛看日本山崎豐子寫的小說,這一點也許多少受到她的啓發吧。

謝謝您的觀察入微,期待下集再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