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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23 16:01:50瀏覽4983|回應2|推薦117 | |
[柔聲傾訴 (Speak Softly, Love)] 在文琴入院那天,療養院的護理主任曾交代過,希望久安及家屬們給文琴一段時間適應院內的生活作息,至少間隔一星期才來探訪。這段期間每天他們都會保持聯繫,並且提供關於她的進度資訊,如果有任何問題或狀況會馬上通知久安。 久安雖然回去公司上班,企圖埋頭於工作讓時間過得比較快,但是想念的情緒還是不放過他,無時無刻、無孔不入地侵噬著自己;擔心文琴會不會找不到他?吃飯正常嗎?有沒有按時服藥?照服員會如何幫她沐浴?晚上會不會起來吵人?一大串的問號,壓得他鎮日魂不守舍,每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他忍了三天終於再也忍不住,一早就蹺班來到了療養中心。他藉著要釐清文琴處方藥物的理由,到護理站找值班護士溝通,順便再詢問文琴的狀況。護士告訴他一切都很好,並沒有不適應而大吵大鬧的行為。她是失去了認知能力,但原本對人友善的態度情緒還在,並不會排斥其他病友或工作人員,大家都很喜歡她。院內的環境和行程本來就是為了她的舒適、喜好和安全感的需要而設計的,一切以她為主;而不是根據理論規劃一些模式再要求她去適應的。院方瞭解她以前在社區或學區裏十分活躍,經常出席社交場合,所以現在都讓她参加團體的活動,並以懷舊的、熟悉的情境為主。通常一位進入重度失智的長者到了一個新的療養院,大概需要一個月的適應期,但是維吉尼亞 (Virginia,文琴的英文名) 的進度很順利,應該一兩個禮拜就夠了。 「她肯讓人家換尿片嗎?」這是久安最擔心的。 「第一次還是大吵大鬧,第二次有點抗拒,不過經過一陣安撫並轉移她的注意力後,第三次總算順利完成了,並沒有要試圖脫下來,從此就合作多了。我們一天大概給她換三到四次尿片,以保持身體的乾燥,包括晨起沐浴後,午餐後和就寢前,以及其他緊急狀態如排便等。」
「她在失禁這方面進步這麼多,我就放心了。現在半夜三更還會起來嗎?」 用不著護士小姐帶路,久安已經聽到優美悠揚的音樂聲,循聲走去,越來越清晰,越近越熟悉。那不就是「教父」(Godfather) 的主題曲「柔聲傾訴」(Speak Softly, Love) 嗎?
隔著玻璃門向內望去,只見一群銀髪族圍著一位治療師而坐,正在享受美好的音樂,聽著娓娓道來的經典電影故事。文琴也在其中,因為背對著門,所以沒有看到他。才幾天不見,她又消瘦了不少,令人心疼。 只見她閉著眼睛,徬彿倘佯於音樂之中,任那動人心弦的旋律,把她的心思送走,飄向她懷念的流金歲月,和往日的溫柔時光⋯
他們曾經都很喜歡「教父」這部鉅片,一二三集全部看過,而且買了DVD一再溫習,看它千遍也不厭倦。從前在她健康的日子裏,他們曾經為了追逐電影中的足跡,飛到了地中海上的西西里 (Sicily) 島,親身體驗黑手黨的原鄉,也探訪許多電影場景與背景。諸如: 在古都巴勒摩 (Palermo) 漫步於源自各大古文明、形形色色的中世紀城堡;
瞻仰了曾在「教父 III」出現的場景馬西莫歌劇院 (Teatro Massimo),是義大利最大,歐洲第三大的歌劇院;
穿越過景色如畫、有如電影風光重現的沿海村莊;
置身在純樸古老的西西里鄉野;
也親臨了年輕教父邁可柯里昂 (Michael Corleone) 在「教父 I」舉行婚禮的教堂朝聖。
那年夏天的一切都豐富了他們的想像,開闊了今後的視野,使那趟旅行成為一場珍貴的歷史人文洗禮,難怪文琴至今仍耿耿於懷。這可能是她腦海中極少數尚未被侵蝕的一塊。思及至此,不禁令人既懷舊,又感傷⋯ 不知是何時開始,音樂變得節奏分明,原來是韻律操啓動了。大夥兒一起揮抬著手臂,搖動著肩膀,跟著一位老師聞樂起舞,專注在長者版的有氧舞蹈動作中,看來是一個活絡筋骨的好機會。文琴低著頭没有參與,可能還沈醉於「教父」的情境當中,尚未回過神來。 久安又多待了一回兒,遠遠地觀察文琴的勞作課,看她不叫不攘,全神投入的模樣,甚感欣慰。這在家中是絕對無法做到的。 勞作課完了還有家事課。看文琴静静地坐在那邊折疊毛巾,令他想起以前每個星期天和她一起收拾烘乾衣物的時光。 直到近午餐時,目送他們到室外的花圃從事園藝活動,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臨行前,他有感而發,喃喃自語道: 「也許,生活在這様安排緊湊的環境裏,又有專業的指導協助,文琴的病況會有起色吧?」心中的一絲希望又緩緩升起。 [形同陌路] 總結過去照顧文琴的經驗來看,她的病情一直在退步當中。有時病癥稍有平緩,看似有點改善,但卻是暫時的;接著突然就會來一個懸崖似的墜落大退步,而且像那大江東去,從不回頭。這次換成療養中心的環境,起初看來成效不錯,希望可以維持較長的一段時間。只要不退,就是進步;過度的樂觀,會變成一種奢侈。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
文琴入院後滿一個星期的星期六那天早上,久安和女兒、兒子一起去療養中心看文琴。她一早起來照服員就幫她梳洗完畢,用完早餐,坐在走廊上等他們。一見到他們,一臉的迷惑。久安上前給了她一個擁抱。 「你是誰呀?」這麼生疏? 「我是妳的先生,杜久安啊!」 「杜久安是誰?」糟糕,開始不認識我了。 再來連女兒也不記得了。她的眼神遲滯而陌生,只是重複地復誦名字,但心裏卻連結不起來,毫無反應。 就在此時也有其他家屬來探親。大家先聚在會客大廳觀看本週成果發表會,每個人都拿著自己的作品介紹給觀眾,雖然都很無厘頭,但家人都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不時發出陣陣的笑聲和掌聲。 輪到文琴時,她卻愣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像是拼命在想如何表達,但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看她手上的紙畫了一個房子,還有一座很像燈塔的建築物,比著比著,卻不知如何表達。久安猜出她的意思,但驚覺到她可能不記得英文該怎麼說,暗想大事不妙,想不到她退化得這麽快。念頭還没𨍭過來時,只聽她用國語大聲喝道: 「回家!」 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大廳,走向她的房間,久安和女兒連忙追了過去,留下一室的鴉雀無聲。 次日久安一早就到療養中心找語言治療師諮詢關於文琴的語言表達能力的問題,果然語療師的觀察和他一致。隨著腦組織的萎縮的,原來有三聲帶 (英文、國語和台語) 的文琴,最後學的語言最先退化,似乎已快沒有英語溝通的能力。台語是母語,所以可能保持到最後才會喪失。 語療師並不建議把文琴轉到華人區聖蓋博谷的一些只說中文的療養院,這樣一來她的語言能力會下降得更快;不但英文會徹底地忘得精光,國語也會馬上岌岌可危。院內小夜班有位照服員是從大陸來的,院方可以把她調到白班來,提供文琴雙語的服務,尤其是英文的溝通方面。久安想想語療師講的也有道理,就暫時一動不如一靜,觀察一段時日再說。不過他得到語療師的承諾,會給天琴特別上些語言訓練課,他不希望文琴因失憶而無法順利和他人互動,造成進一步的自閉而衰退得更快。 才搬出家一個禮拜,她連先生都不認得了,退化之快,令人難以置信。她和體内魔鬼的拔河之戰,似乎已潰不成軍。文琴已經揮一揮衣袖,勇敢地走上自己的旅程了嗎?她堅持搬進療養中心就是不忍心讓我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嗎?想到從此殊途陌路,想到她在訣别書上所説 [請從此把「她」當成一個陌生人] 等語,字字血淚,有如萬箭穿心,百感交集而不能自已。 [筷子之謎] 接下來的三個禮拜,久安去大陸出差談判新產品開發的事宜。其間由女兒和兒子輪流去探視媽媽,他們的回報居然很正面,都說母親漸有笑容,不再獨自一人索居。雖然還是不記得他們,但與室友們已有交流,日起有功;而且現在吃飯又拿起筷子來。久安知道了當然很開心,巴不得趕快飛回來眼見為憑一番。不過在午夜夢回之際,也會捫心自問: 「我不在時居然會改善這麼多,敢情是我造成她下意識裏太大的壓力?」即使現在她意識恍惚,可能仍有感覺,不願我在身邊親眼目睹她的失態。要是真是如此,以後一段時間裏就躲得遠遠的,不讓她覺察,只要我看得到她就行了。
下午一點從上海浦東機場起飛,在早上十點回到了洛杉磯,他迫不急待地在 LAX 打電話給療養中心,是不是方便過來探望文琴。院方說時近中午,文琴可能在用餐,不過看看無妨。他叫了Uber 驅車直奔中心而來,抵達時全院已經分區準備好開動。< 他到了文琴這一區的餐廳,進門就看到文琴坐在方桌的一角,今天特別地精神抖擻,穿著她喜歡的薰衣草色的圓領上衣和白色的長裙,清新脫俗,蒼老、憔悴似乎已經離她遠去。灰白的鬢邊耳際插著一朵薄如蟬翼的粉色冰島罌粟花,格外引人注目。他真的看呆了。 那位男士手抖得很厲害,夾住的食物不時的掉下來。這時文琴就會用筷子幫他檢起來放回餐盤。後來掉的次數多了,她就乾脆直接送進他的嘴裏,又哄又餵的,有時還為他用紙巾擦擦嘴,好像在呵護她的小弟弟一樣。她忙著他人,倒是忘了照顧的胃。照服員偶而會走過來幫忙,要文琴專心吃自己的食物,但是她仍然堅持到底,我行我素,所以兩人用餐的時間拖了很久,其他人早都離開了,只有他們仍在那裏奮鬥,而且文琴似乎不累,一付樂在其中的模樣。後來還是照服員前來催促他們去上寵物治療 (Pet Therapy) 課,否則可能會吃到没完没了。 文琴居然會小心翼翼地站到那男士的身後,扶著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然後手挽著他,亦步亦趨地走向上課的房間。這一幕看得久安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滿頭霧水地跟了過去。
這是一堂了寵物治療課(Pet Therapy,又稱 Animal-Assisted Therapy),藉由人與寵物間的互動接觸,降低失智者個人的焦慮,平靜其心情,也增加對外的社交和溝通。今天治療師帶來了一隻溫馴的狗和一隻可愛的小貓。她先將狗置於中間的圓桌上,讓大家輪流撫摸它,和它説說話。 文琴小時被流浪狗咬傷過,所以對狗總是敬而遠之。那位貌似自閉的男士看到狗卻很興奮,緊緊地抱著它不放,有如遇到了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他想拿起刷子幫狗狗順毛,卻無力抓住把手。這時只見文琴拉起他的手,再緊握著刷子,一起慢慢地上下來回地梳,簡單重複的動作,使得狗狗舒服地瞇上眼睛,享受按摩的快感,也讓這個圑隊看起來蠻有成就感的。難道文琴由於失智而忘了對狗的恐懼?還是她為了幫助他人,克服了心中的害怕?真令人不解。
接下來老師又讓大家輪流抱著那隻漂亮的小白貓。那位男士擁貓咪入懷,和文琴仔細的端詳。兩人不時的交頭接耳,品頭論足一番。久安一時好奇,就豎耳傾聽,想知道他們在談什麼。一聽之下,大吃一驚。他所聽到的內容不是英文,也不是國語,全都是簡單的台語,什麼「古錐」啦,「足水」(真美) 啦,「我金尬意」(我真喜歡) 等等。這位先生從那邊學到了台語呢?文琴又怎麼發現的呢?他們講得很小聲,但彼此間的互動非常自在,有如家人,這下子他的問號更多了。 久安不好直接去找院方問個究竟,他先打手機給女兒。問她有沒有注意到媽媽的異樣。 [兩老無猜] 療養中心通常在每星期六上午十點開放探親,久安這一天提早抵達,文琴還在上情境治療 (Engagement Therapy Treatment,簡稱ETT) 課程之一的烘焙課,目的是從病人的嗜好切入來訓練他們的認知能力。她正忙著把切好的水果裝飾到小餅乾上,完成後就可以送進烤箱,等出爐後當成今天的點心,與親友們分享。看她興緻勃勃,很勉强用力地做,才半天工夫,額頭已然積汗。可見這個工作看似簡單,其實對她並不輕鬆。忙了半天,總算大功告成。老師對她稱讚有加,她也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 此刻她身後卻傳出一陣抽搐啜泣的聲音,文琴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男士所發出的。她急忙過去安撫他。看他比手劃腳的,似乎在怪文琴冷落了他。文琴又拍背又拉手的,不但沒有奏效,反而越哭越傷心。這下子她也慌了,趕緊將他擁抱入懷,像對孩子一樣地寵他。 為了投桃報李,久安也將他和文琴來美的大致過程一五一十地和她分享。她聽得很專注,然後很感性地說: 「真是太難為她了。一輩子辛苦付出,正是該享清福的時候,可是偏偏生了這褈病,實在太可惜了!從杜太太的舉止可以看出她原本是一個䦕朗好友的人,現在卻為病所困而不得自由,真是造化弄人。我處理舍弟的狀況已有多年,所以您的辛苦,我也感同身受;希望您也加油。」 「謝謝。妳太客氣了,請省去您的尊稱吧。令尊、令堂還健在嗎?」 「沒有,阿爸在1995年退休後,不到十年就蒙主寵召了。阿娘來美後就不再上班,阿爸走後兩年也追隨他而去。他們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弟。」 「令弟怎麼了?」 「我的個性外向,大學念的是企業管理;弟弟內斂,繼承了阿爸的衣鉢,專攻泌尿外科,是率先使用「機械手輔助前列腺切除手術」(Robot-Assisted Radical Prostatectomy,簡稱RARP) 的先驅之一。他技術精湛,病人術後復原很快,副作用又少,癌復發機率極低,因此大受歡迎,吸引了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患者大排長龍,也為他服務的醫院廣開財路,立下汗馬功勞。他喜歡作研究發表文章,創新改進技術,可是醫院看準了廣大的市場,將他視為搖錢樹,盡量把病人塞給他,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場地給場地,只要他肯拼命地開刀、看病人就好,要他把研究擺在一邊。我小弟秉性忠厚,難以開口說 NO,只是一味地照單全收。一刀接著一刀,日以繼夜地幹。病人過多時甚至逼他一次開兩刀,讓他在雨間手術室間跑來跑去,後來是被病人提出告訴才以和解收揚。他本來也以救人為樂來安慰自己,想不到經年累月積下來的壓力卻逼得他走頭無路,最後奪走了他的健康,現在已經威脅到他的生命⋯」說到這裏,柏海蒂不禁眼眶泛紅,悲從中來。於是,久安遞給她一張紙巾。 「謝謝。剛開始症狀並不明顯,偶而手指關節疼痛,忽隱忽現,他以為是過度勞累,並不在意。直到過了他55歲生日後不久,有一天上刀時發現控制機械手的左右手指同時抖得不停,差點讓微創手術刀割穿了病人的直腸。他馬上找了他的腦神經科同僚診斷,經確診為帕金森症第二期,目前是無藥可治的絕症。從此他就被踢出手術台外,等於是宣判他的外科生涯死刑一樣。」 「啊,真不幸。可是他沒有從泌尿外科轉換成一般泌尿科或癌症專科,以另外一種方式來幫助病人嗎?」 「有啊。他越試著去轉型,挫折感越深。以前他是泌尿外科的王牌,而外科又是眾科之首,集三千寵愛在一身,所以喊水會結凍。現在從神壇跌落,要去與那些蛇鼠一窩,甚至被投以異樣眼光,一向自視甚高的他,怎能嚥得下去?白色巨塔之中的勾心鬥角、合縱連橫是殘酷的。一旦你的光環消失了,就如同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加上他又內向,知心同儕不多,沒有商量對策和排遣壓力的對象,心情也就急轉直下,完全失去了鬥志。」她語氣急促了起來。這些話已經憋在心裏很久,今天要一吐為快。 「對不起打個岔,他的太太或家人有及時安慰他,幫助他走出谷底嗎?」 「我對婚姻一向有偏見,找對了人,它就像天堂;找錯了人,它就是個墳場。我弟這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結縭多年的老婆正在跟他鬧離婚。他供她吃喝玩樂多年,不但沒有貢獻一兒半女,而且怪罪他把所有時間都給了開刀房,沒有足夠的時間花在她身上,讓她覺得人生沒有情趣,如同嫁給了信用卡一般。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過分的是,一聽到他罹患了絕症,馬上就跟人跑了。這個打擊是壓垮駱駝的一根稻草,我弟從此一蹶不振,以致病入膏肓,現在已進入第四期了。」 「想不到令弟的命運如此坎坷,老天爺對這麼出色又勤奮的人實在太不公平了!」 「主耶蘇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是他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超過他所能負荷的程度而不自知。」 「也是。如今妳怎麼幫他打算?」 「作最好的準備,作最壞的打算,畢竟我們姊弟一場。我一向太忙於事業,所以至今未婚,他是我唯一僅存的親人,所以我要和他一起面對。他已經試過很多帕金森症的藥物如多巴胺類的藥物像左旋多巴 (Levodopa)等以及手術治療如深層腦部刺激術 (Deep Brain Stimulation,簡稱DBS),但都只能稍微治標、減輕症狀而不能治本,所以病況持續惡化。最近腦部掃描又發現他得了重度的阿茲海默症,和杜太太的病情類似。可憐的他受到兩病夾擊,神智已經喪失,靈魂已然遠去,餘下殘缺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被掏空。我不再希望他再接受任何侵入性的治療,只希望他安詳地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真誠的流露,姐弟情深。話未說完,她已然泣不成聲。 「不要難過,妳的心路歷程,我也都面對過、掙扎過。感謝妳初次見面,就不見外地跟我分享了這麼多家中的事,讓我澄清了很多心中的疑問。我實在是太慚愧了,尤其是對令弟,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你現在知道了為什麼他們會那麼要好的原因了吧?」她點點頭,清了清喉嚨,繼續問道。 「是因為他們都會講台語嗎?」 「那只是其中之一。我在猜想,杜太太以前正常的時候很喜歡幫助別人,保護弱者,對不對?」 「不錯。她的個性一向古道熱腸,喜歡見義勇為,拔刀相助,有古代俠女之風。」 「這就對了。此刻她雖已嚴重失智,但是那一部分的性格可能仍未消失,在看到我弟衰弱的樣子時,就被激發出來了。純粹是出於保護弱者的心態,並無男女私情成分。
「妳這一說如醍醐灌頂,教我恍然大悟。是我想岔了,事情發展應該就是如此沒錯。」 「而且你看,他兩人的語言能力都退化到了大概只剩母語的階段,台語成為唯一溝通的橋樑,當然緊緊抓住彼此,形影不離。我和那位會説中文的照服員阿姨確認過,他們除了晚上就寢前才分開之外,整天都黏在一起,的確是院內最奇特的風景。」她繼續分析下去。 「你比我癡長幾歲吧?那我們童年的記憶可能差不多。我記得我小時候常常在台北街上當野孩子,小朋友不管你的出身背景,只要會講幾句台語,就算親密戰友,馬上拉朋引伴,到處去瘋,那像大人世界這麼複雜難搞。他們兩人的心智,大概都已退化成有如三歲小孩的階段,在茫茫人海中,很單純的遇到了一個旗鼓相當的知己,有如碰上了一根免於沒頂的浮木,所以牢牢的抓住不放。希望你能體諒他們。你可以形容這是兩「老」無猜吧!不要在意,因為真正的本尊,都已經離開他們而去。你現在看到的表象,只是剩下的一點本能和直覺的反應,並不代表他們本來的意識。」 「這麼說來,我倒要謝謝妳小弟囉。他的來臨,至少讓文琴有人作伴,不再孤單。而且她自身難保,居然還會照顧別人。僅有的本能,也會因爲有了正面的反應而感到滿足。」 「你能這麼開明的想,我非常欣慰,也很釋懷。世事如此無常,人間很多無奈,我們要多向好方向想,日子才能好過。不過⋯」 「不過什麼?」 「舍弟的情況如江河日下,日薄西山,我已有心理準備。我擔心的是令夫人。現在支持她的力量是這份成就感。萬一重心一失,可能的打擊⋯」 「我也要作好功課,現在讓他們感受到舒適、安全及溫暖最重要,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好,我的想法傳到了。我們進去吧,他們的午餐時間到了。」 他們踱回室內時已是用餐時刻。一走進餐廳,就看到文琴和柏克禮坐在靠窗的桌子,靜靜地用餐,還是一樣用著筷子吃沙拉。他仍然掉得滿桌都是,她依舊替他收拾整理,雖然動作不很俐落。海蒂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們用的筷子是我去台灣出差時買的,便宜、好用又耐磨,我弟他用了好多年了。不論是西餐或中餐,他一直都用筷子吃飯,連洋老婆都改變不了他的習慣。所以我就和院方商量,給他一點小小的特權。」
「那文琴怎麼會有呢?」 「第一天看到我弟拿著筷子時,她就向照服員吵著要,第二天我就給她帶來了。然後,你知道的,如魚得水,筷子就成了他們兩個台灣人的圖騰。」 原來如此,謎底揭曉了。 午餐後,院方不知從那裏找了一隻小巧可愛的竉物馬讓居民們安撫同樂。文琴看著柏克禮捧著飼料桶餵馬的認真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多久沒有這樣的開懷了?想不到在她螺旋下降的這段時光裏,還有一個難得的機會讓她喘口氣,舒解一下胸中的鬱悶,真是謝天謝地!久安很感恩,轉頭一瞥,柏海蒂凝視著他弟弟的雙眸裏也閃著閃閃的淚光。 他們去向文琴和柏克禮道別。他握著文琴的手輕聲囑咐,文琴看著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倒是柏克禮懷著敵意盯著他,深怕別人搶走他的密友似的。看得柏海蒂也不禁笑了起來,摸摸他的頭説:
「你哪耶遐爾仔凍酸內 (你怎會那麼小氣呢)?好啦,咱欲來去啊 (我們要走了)!」 臨走前,他們交換聯絡方式,柏海蒂遞給他一張名片,並寫上住址及手機號碼。 「我家就在帕洛斯維德斯牧場 (Rancho Palos Verdes),離府上不遠,有空多聯絡。在緊要關頭,多一個人商量總是多一分力量。而且,我想多練練我的台語。鄉音嘛,愈講愈輪轉,對不對?」 他點點頭,揮揮手,目送她的車子離開。他低頭一看,名片上印有她的頭銜: Heidi Bothum, MBA 原來柏海蒂事業有成,已歷練到總管富國銀行在太平洋地區各州分行的執行董事,難怪處事如此條理分明,敏捷爽快,令人刮目相看。 [殊途同歸] 雖然梅文琴的世界裏已經沒有了他,杜久安還是在每個周末固定的去探望她。即使是坐得遠遠的觀看,也能呆上一整天。感覺上她的體力明顯不足,但是心情還平穩,精神還不錯。另一方面,柏克禮則是每下愈況,已經無法自己進食,必須照服員一口一口地餵,而且吞嚥困難,不斷地流口水,常常被食物嗆到。由於營養不良,身形非常消瘦,體力十分虛弱,已經無法走路,必須以輪椅代步。他不再開口說話,常常坐在輪椅昏睡。文琴好像沒有察覺到這點,仍然如常坐在他旁邊對他說話,即使一點交集也沒有。他遇到過幾次柏海蒂,但都是匆匆擦身而過,最多寒喧幾句,不曾深談,所以也不瞭解杜克禮的真實情況。 一個仲夏的傍晚,久安接到柏海蒂的來電,約他週六一起去療養中心探視,還說有些事要和他商量,他心中有一點不祥的預感。
他到的時候柏海蒂已在那邊有一會了。她說弟弟早餐餵食時又被嗆到,吐了一地,搞到剛才收拾乾淨。文琴被柏克禮嚇到失禁,也把才換過的尿片弄髒了,照服員馬上幫她換新,才能趕上剛開始的情境治療課程之一的便利超商課。 文琴興奮的拿了一堆假鈔假幣問柏克禮他要買什麼。然後去虛擬的超商換了了一堆東西回來,擺在柏克禮的面前介紹給他,也不管他有沒有在聽,因為他的眼睛一直都是閉著。 「Chris 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海蒂説道。「他喉部肌肉已幾乎失去作用,造成吞嚥困難。醫生說必須裝鼻胃管或胃造口來灌食,才能避免造成阻塞或吸入性肺炎。另外他也因為肌肉萎縮造成呼吸困難,可能很快也得作氣切,以接上呼吸器或作抽痰之用。 這些裝置加上他行動能力的急速退化,會讓他自此臥牀不起。以後他的照顧方面會變成專人化,與他人隔離,我會安排打理一切。今天約你來,就是要先跟你打個招呼,希望他的照服升級,不會對 Virginia 造成太大的衝擊。」 「但願有奇蹟出現,幫他渡過這一關。我們會注意文琴,在她發現克禮不在身邊時,轉移她的注意力。其實這樣對她比較好,不然讓她看到他受苦時,反應一定佷激烈。」 這時聽到海蒂長歎一聲,透露出萬分的不捨。 「我們都想要為他們作點什麼,但是碰到這種絕症,作什麼都無解!我希望我弟弟不要那麼聰明,不要那麼優秀,一心一意只想衝破一萬五千成功手術案例、五百篇學術論文的記錄。到頭來不但沒有破,更賠上了自己的健康、婚姻和生命!如果他肯甘心作一個家庭醫生,今天就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享受家庭生活的幸福,不用如此受苦。」 「妳也不要太難過了。成、住、壞、空,很多事情都是命中註定,這些病症也是基因造成的,不管走那一條路,它還是會找上門的。不過妳指出了一個關鍵,如果每一個人能夠預知自己的死亡紀事,那就會重新思考我這一生要怎麼去過了。妳看過一部被奧斯卡獎提名過的電影 "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 (中文譯名『班傑明巴頓奇事』)嗎?」 「是布萊德彼特 (Brad Pitt) 主演,大衛芬奇 (David Fincher) 導演的那部奇幻電影嗎?」 「正是。男主角的一生活得如逆時鐘,年齡由老到小倒退著走。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活越年輕,周遭的人逐漸變老,但是最終兩者殊途同歸,都會死去。文琴和令弟現在的心智就如那男主角退化到嬰兒水平,將先抵達終點。我們周遭的人形體也會崩壞,步其後塵而去。不管幸福與否,秩序有所先後,一切終將歸零,眾生返璞歸真。當世事變幻無常,結局已可預知,如要追求自己所愛,就須及時。」 「我贊成。不可消極,更不要磋跎。尤其年紀大了,經歷的事情多了,往往瞻前顧後,躊躇不前。錯過了時機,就錯過了一生。那句話是怎麼說的?過了這個村⋯」 「就沒這個店了。像日本一些老派作家如川端康成之輩作品中傳達的美學美則美矣,但卻是帶有頹廢的美。那些作家洞悉人生大勢所趨,感歎「眾生一切都是徒勞」的思想,什麽也不做,辜負了大好青春,太消極了,實不可取。」 「我們會不會扯得太遠了,就這樣分頭準備吧。記得保持聯絡哦。」 此時便利商店課停了,室內人也散了。人走茶涼,留下的是風雨前的寧靜。 [油盡燈枯]
柏海蒂料得沒錯,她弟弟猶如風中殘燭,病情急轉直下。接下來的幾個禮拜因為吸入性肺炎已經進出海港醫學中幾次。剛開始抗生素還有效,但使用多次後產生了抗藥性,加上本身的抵抗力很差,就轉為習慣性肺炎,最後一次在 ICU 搶救,接連幾天高燒不退,血壓降至50以下,併發了敗血症,有呼吸衰竭的現象。在試過一切的急救方法之後,醫師發出了病危通知。 當久安獲報趕到醫學中心時,海蒂已在那裏和醫師研商,但是專家已經束手無策。她探視躺在 ICU 內滿身是管、神智昏迷的親弟,心如刀割。由於不忍弟弟受苦,她早已經簽了 DNR (Do Not Resuscitate,不施行心肺復甦術)。看到血壓持續地下降,與其眼睜睜的在此看著弟弟的生命一秒一秒的流失,不如讓他回家,安適地走,這也是台灣人的習俗。於是她立刻要求醫生把所有的管子拔掉,用救䕶車十萬的火急地送弟弟回家。到了家,迅速地替他淸理換上了準備好的衣服,輕聲向他説著好話。此時克禮似乎聽到了姊姊的呼唤,臉也不再扭曲,呈現祥和之象。當他的氣息漸趨微弱,走到了生命終點的那一剎那,海蒂驟然警覺到她已失去了世上唯一的親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放聲大哭。
久安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請她節哀順變,不料自己想到了文琴,一時也悲從中來。兩個同病相憐的人,頓時哭成了一團。 柏克禮長眠在帕洛斯維德斯半島上的家族墓園裏,與父母長伴。他們一起面向太平洋,與他們的故鄉寶島台灣遙遙相望。柏海蒂在葬禮完成時,把他們的照片放進懷裏,心中默念: 「安息吧克禮,病痛折磨都已遠離。不久的將來,我會帶著你們,再度踏上那個我們成長的地方,尋訪我們柏家走過的痕跡,重溫我們當年的努力。」 [來不及說的再見 ] 這一年的冬天,顯得特别的漫長。 文琴發現玩伴不見了,芳心大亂。可是她已紊亂殘缺的系統,又無法表達出來。只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慮不安地走來走去。久安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天天去陪她也起不了作用。一天她在浴室洗澡與照服員不合作而滑倒,造成髖關節骨折,只好開刀作了人工關節置換手術,臥牀休養了三個月。自此之後不良於行,開始坐輪椅代步。一旦行動受限,挫折感累積於中無處宣洩,她又變得沈默寡言,回到以前的自閉狀態;這使得症狀變得更嚴重,成為一種惡性循環。她對拿筷子也没興趣了,連湯匙也不肯拿。面對食物,呆若木雞,食欲不振,慢慢地需要别人餵食。院方特别為她準備絞碎了的食物與蔬菜果汁,她也吃得不多,令人憂心。 由於文琴長時間臥牀和久坐輪椅,皮膚受到持續性壓力和摩擦而導致皮下組織和真皮受損,她的臀部開始出現了壓傷。先是皮膚發紅,接著擦傷破皮,然後起了疹子水泡,灼熱發癢,每回沐浴時碰到,都痛得她緊縐眉頭。照服員每15分鐘要移動她一次,幫她換換姿勢,以免壓力集中在一個部位太久。並且也勤換她的尿片和衣服,保持皮膚的清潔和乾爽。接著更小心地清洗和消毒她的傷口,再以紗布覆蓋以防感染。這樣綿密的工作,增加了許多照護的負擔。久安也常常檢視並幫忙,過了好一陣子才把局面控制下來。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某個寒冷的冬晨,照服員正在給文琴餵食早餐時,突然發現她的左半側臉歪向一邊,同側的手腳也很無力,無法舉高,院方立刻打911火速將文琴送到海港醫學中心急救,經腦部電腦斷層掃瞄 (CT) 診斷發現是腦動脈阻塞造成的缺血性腦中風。醫生施以血栓溶解治療後,終算脫離險境。但隨之而來的是嚴重的後遺症。
中風後,文琴的吞嚥機能開始出現問題,食物常被吐出來或誤入氣管造成肺炎。醫師建議以鼻胃管或胃造口二者擇一來解決進食的問題。久安看過插鼻胃管的失智病人因為不舒服常把它拔掉,所以被綁住雙手,有如犯人一般,十分沒有人道。再三考慮後,他選擇胃造口,比較容易灌食、維護而且舒適。可是因為灌食處方營養的完善均衡總是比不上天然食物,以致文琴的體力大不如前,愈加虛弱。此時的她,已失去與外界溝通的能力,只會發出簡單的聲音和反應。鎮日臥牀不起,大小便失禁,關節攣縮,完全不能自理。 2020 年的春天,他們迎來了第一個外孫,暫時沖散了彌漫已久的哀戚。當女兒把胖嘟嘟的金孫送到外婆的身邊讓她開心時,文琴似乎有所感應,空洞的眼神突然閃過一點亮光,僵硬的手掌似乎也柔軟起來,輕撫著那蘋果似的小臉頰,像是在傳達她內心的喜悅。 那年年初,新冠肺炎病毒開始席捲全球。三月,美國宣布關閉國門,各地長照機構首當其衝,西雅圖首先爆發了嚴重的院內感染事件。那個時候沒有疫苗,也沒有特效藥,每天都叫人膽戰心驚。國殤紀念日的前一個星期五,久安接到療養中心打來的電話,被告知文琴正在發高燒,到了華氏104度,血氧濃度跌到了92%,同院也有幾人開始出現症狀。他一聽想要趕去,可是院方拒絕家屬探望。再過幾分鐘,他們又打來報告,血氧繼續下探,醫生要求馬上轉去海港醫學中心的負壓隔離病房治療和觀察。 久安趕到了醫學中心,還是不得其門而入。那時的中心已經病患滿載,門外也擠滿了焦慮且戴著口罩的家屬,每個人都急得團團轉。久安想到了以前文琴在中心的同事,托她找到了主治醫師和他視訊,證實文琴已確診為新冠肺炎,目前她的肺部大部分已經出現嚴重的浸潤 (Infiltration) 現象,氧氣交換困難,已經使用呼吸器,而且醫生也使用了類固醇,但是血氧濃度仍然拉不上來。話還沒說完,一位護士打斷他們,告訴醫生文琴呼吸衰竭,血壓突然一直在下跌,醫生就帶著手機飛奔到文琴病榻旁,看著生命跡象顯示器,視訊久安説: 「杜先生,杜太太心肺功能衰竭,我知道你們簽了 DNR 書,你現在確定不搶救她嗎?」一拳搗碎了他的心。 一切都來得快如閃電!我只有一秒鐘來決定文琴的生死!我也來不及和她道別!天啊!這對她多殘酷!但是,她一定要解脫,我不能再讓她受苦了! “NO! No more suffering! Let her go!” 漸漸地生命跡象顯示器上的曲線不再上下跳動,以至一條直線到底。文琴與人世間的聯結,到此畫上句點。走過這條漫長的告別旅程,卻來不及説一聲再見,是杜久安今生最大的遺憾。 文琴往生後,為防病毒擴散,被直接送去火葬,然後家屬再被通知去領骨灰罈。久安聯絡了墓園,很快地將她安葬在父母親的墓旁。
那天只有他們一家和柏海蒂在場,他念了一篇悼詞,然後燒給了她: 送卿千里,終須一別。
四十年來愛慕深 妳的香魂,早已遠離。而所有佔據鵲巢的鳩,現在都已飛灰湮滅。塵歸塵土歸土,願妳已經無牽無掛,找到回家的路。 [曲終人未散] 梅文琴走後,杜久安好似失去魂魄的人,百無聊賴,沒有了人生的目標,也找不到再活下去的理由。即使文琴生病,有了她,他就有希望,希望看她能夠好起來,和她一起度過光明與黑暗。現在沒有了她,希望什麼呢?一切皆為虛幻。 夏去秋來,歲月如流,生有何樂,死有何憂?秋陽似酒丹楓醉,風掃落葉人犯愁。他想起了從前和文琴一起念過的唐詩: 《秋風詞》唐李白 秋風清,秋月明, 超過四十載的濡沫,將近半世魢的唱隨,怎能割捨得了?夜半私語等無人,夜夜難以成眠。 他女兒看出他的不對勁,勸了他幾次,他總說我沒事。但她越看越擔心,怕他走不喪偶之痛,就想到了柏海蒂;也許柏阿姨説的話他聽得進去。 「哈囉,阿姨。好久不見了,您好嗎?我們都好。您最近有和我爸爸聯絡嗎?我是有點掛慮他的情緒?您可以抽個空和他聊聊嗎?可以?太好了。那就有勞您了,謝謝!」
感恩節週末的清晨,久安的手機響了。因為前一個夜裏又是難以成眠,所以他仍在半夢半醒之間。 「早安,久安!」聽到這個有活力的聲音,他的昏沈跑掉了一大半。
「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聲音這麼低沈,該不會是黑色星期五上網買禮物送孫子沒有睡好啊?不是就好。我找你是想約你出來談件事,你今天有空嗎?」 他們約好在泰拉尼阿度假村 (Terranea Resort) 的户外餐廳見面,它位在派洛斯維德斯牧場的一個濱海的斷崖上。以東與文森地角燈塔互為犄角之勢,以南面向廣大浩瀚的太平洋,視野廣闊,山海如畫,是個聊天談心的好所在。 因為疫情的關係,只有室外的餐廳開放。他們選了一個崖邊第一排的遮陽傘坐下。背有跌宕起伏的青山,前有無敵的海景,兩人啜飲著香醇的卡布奇諾咖啡,趕走了深秋的大平洋海風所帶來的寒意。這是文琴喪禮後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久安突然覺得有點生分(生疏),話到了喉嚨又吞了回去,倒是她先開了口。 「還在想她是不是?這也難為你了,都四十年的情分!不過人死不能復生,想想老天讓你一個人留下來,一定有他的道理;你一定要想出那個道理,適應自己一個人過的日子。快樂也罷,悲傷也罷,要努力地活下去。如果文琴天上有知,她一定會高興地看到你的積極。」 久安猜想,一定是女兒胳臂往外彎,找柏阿姨這個辯士來當說客。想不到她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
「我不是來說服你的,而是來提醒你人生還有其他選項,只執著於過去而不肯脫離,絕對不是文琴姊姊希望你做的事;雖然我和她相見恨晚,從未真正交談過。」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吾,焉知吾之憂?」久安輕輕地擋回去。 「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魚之樂?子非吾,焉知吾不知爾之憂?」兩人會心的宣布停戰。然後久安說道: 「沒辦法,家中到處都是文琴的遺物,每件都是她的影子。用過的、穿過的;買回來的、旅行帶回家的,每個都有個故事。看到它們,就想起往事。然而記憶雖猶溫,人事卻已非,確是不堪回首啊!保持清醒對我而言是種痛苦的折磨。可是我想睡卻睡不著,一直想著走的人為什麽不是我。每日都是如此惡性的循環著。」 「你目前的狀況是文琴姊姊所不樂見的。你一定要努力活得好,走出人生的幽谷,重塑自己的人生。」她又繼續說下去。 「遺物太多,家裏會變成歷史博物館,整天都在憑弔。在這種哀戚的氣氛下,什麼事也做不了。必須大刀闊斧,適當地去蕪存菁後,美好的回憶才會昇華昇華,化為一股原動力,伴隨著你去創造「後文琴時代」 (Post-Virginia Era)更多、更美好回憶。我現在也在整理克禮遺留下來的東西。最近發現了一批1960到1970年代之間他台灣照的黑白相片,勾起了我不少回憶,所以帶來給你瞧瞧。」 「哇!這一張是三輪車的照片。以前的三輪車比現在的計程車還要高級,我小時候都是發了高燒要緊急送醫時才坐得到的。」久安興奮地說。 「我們到台北不久,醫院派給我爸一部三輪車,那位三輪車的叔叔叫做阿忠,每天來載他上下班。但後來他嫌太浪費就給辭了,自己踩著鐵馬代替運動。不過我爸覺得害他失業於不忍,就介紹他給一位富商病人當專用司機。從此他心懷感恩,在他放假的時候,常常來我們家要載我們去遊山玩水,當然是免錢的囉。我老爸視病如命,全年無休,所以這個福利當然是給我們小的賺到了。」她接著又說: 「也去過總統府,府前人煙非常稀少。不像現在聽說動輒有幾十萬人走上街頙。」 「更曾坐三輪車遠征到碧潭。記得那是好綠的一條小河,河上横跨著一座吊橋,供行人來往。橋下小舟點點,泛於河上。情侶雙雙對對,談心歌唱。消磨多少歡樂時光。」 「頑皮的克禮初二那年,曾經在碧亭此處縱身而下,嘗過高空跳水的滋味。後來當地的警察通知我爸,他才知道此地水深,禁止游泳。結果他被罵翻了,加上禁足一個禮拜。這件事到長大後我仍在糗他。唉,可惜他已不在了。」 「它也載我們去那時 (1961年吧) 新建好的中華商場。記得好像共有八棟,是台灣當年最大的百貨商場,裏面賣的東西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食衣住行育樂的需要都可以在此處一併解决。十分方便。我也常來商場的幾家唱片行找我的黑膠摇滾唱片。」 「聽説它在1990年代被拆除了。」久安説。 「 但是拆不散我的記憶啊!」海蒂幽幽的回答。 「有一次阿母帶我們去恩主公 (正式名稱是行天宫) 去拜拜,臨時找不到阿忠,只好在路上攔下一部三輪車。那車夫出價,我阿母回價,討價還價的結果,好像是以四元成交。大太陽下,他一個瘦小的身軀拖著我們一大二小的重量,拼得大粒汗、小粒汗的,真是於心不忍。那一次的路途,變得好長好長。」 「後來呢? 」久安問道。 「後來阮阿母給他加錢,讓他等我們上香完畢,再載我們回去。恩主公那時才蓋好,香火已經非常鼎盛,早晚都是人山人海。」 「看阮阿娘博杯 (擲筊) 求籤,才正港 (真正) 精彩! 我記得每抽一根籤,都要經過三次一正一反筊杯的確認,然後再去换取籤詩,聽取廟公的解讀。大人不厭其煩,可是忘了我們小孩深陷於煙霧繚繞之中,都快給燻昏了。」 「聽說為了環保,行天宫早已不點香了。」 「順天應人,理該如此。有機會一定再去看看。唉,如果她和弟弟都還在,那我們就能一起去那有多好!」 「我們還去過木柵的仙公廟 (又名指南宮), 瓊樓玉宇,庭園深深;金碧輝煌,引人入勝。可是聽說主祀神是呂洞賓,會拆散人家的姻緣。我高中時很鐵齒,帶了一個喜歡的男孩子去那邊爬後山,結果就吹了。」 「妳真的信這個?」
「不由得你不信。我阿母也相信,她聽過很多活生生的例子。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如果對象是你真正在乎的話。」 「台灣的廟宇真的很漂亮。重點在於屋頂。除了龍飛鳳舞以外,各位仙姑、道長、如意神器、神鳥靈獣等等遍佈於屋脊之上,看得人眼花撩亂。不論在城市或在鄉下,廟宇都是一樣的細緻,而且全是用手工精雕細琢出來的藝術作品,充滿了民俗的氣息和熱鬧的喜感。我看過很多座,每次都很驚艷,百看不厭。」 「有一次阮阿爸坐火車去台中看病,順便帶我弟弟去這個台中公園玩,裏面有一座很有熱帶 Fu 的湖心亭。那天好像是美國的國慶日,很多美國海軍大兵出來划船,本地人卻不多。當時八二三砲戰過後不久,情勢蠻緊張的。台北常舉行防空演習,每次我們都往防空洞疏散。」 「說到了防空洞也蠻有趣的。那時每間學校都要蓋防空洞,當作敵機空襲時的緊急避難所,也都是我們小時候捉迷藏的地方。但是一遇下雨就潮溼,裏面養了很多蚊子。」這又勾起了久安的回憶。 「我記得我六年級時當班長,負責保管教室的鑰匙。每天六點就要到學校去開教室的門,準備班上同學七點開始的早自習。但那時校門尚未打開,所以自己都走到圍牆外的防空洞上,再墊高攀爬跨過牆頂,然後一蹤而下,幸好沒有受傷過。那時全台天天高唱[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防空洞雖然沒有真正在戰爭中派上用場,但在爬牆時倒是幫了我一把。」
「想不到閣下雖然事業有成,小時卻是雞鳴狗盜之徒,真是失敬。」海蒂酸起他來。 「哎呀,沒有人是完美的。不過,書沒有念好,體能倒是練好了。這都得感謝這些防空洞的栽培。」
「那個年代父母忙著生活,孩子都在外面放牛吃草。路上沒有什麼車子,也沒有壞人,玩的花樣可多了。大家都在亭仔腳 (騎樓) 下、大溝邊玩跳繩、跳房子、釘甘露 (陀螺)、打玻璃珠,搧「昂阿標」(圓紙版),玩佔條阿 (搶拄子),瘋得人仰馬翻,不亦樂乎。一直玩到天昏地喑時,才由各家穿長出面鳴金收兵,一個蘿蔔一個蘿蔔地叫回家。」
「我最懷念這個牛車了,它直接從產地運食材家庭主婦的餐桌上,非常辛苦。只是走路得小心,不要踩到牛伯伯所佈下的地雷,洗都洗不掉。」
「你看下面這一張,伊當尊耶台灣人真古力 (那時候的台灣人真努力),只要能賺錢,馬路也可變成百貨公司。」 「這一張我記得是雙蓮菜市仔的地攤。小時候每天早上,阮外嬤會牽著我們兩個的小手去買菜。沿著鐵軌旁,滿地擺著當天清晨才採收來的蔬果。小販們此起彼落地吆喝著,看阿嬤和他們討價還價,就是一種享受。偶爾冒著黑煙的火車轟隆轟隆地呼嘯而過,飄落了一地的煤灰,混入我們臉上的鼻涕口水,常常搞得髒兮兮的,回家又得洗臉。」 「啊,那邊我小時候去過。只是我出國後淡水線火車改成捷運,全都地下化了,地上變成公園。菜市場還在,如果妳今天去,保證不會再灰頭土臉。」
「不過我還是喜歡灰頭土臉的日子,因為那裏面才有阿嬤慈祥的笑容和她汗流夾背的影子。」
「最後的這一張照的是圓山飯店,我們離開的前兩年才落成的。那時候不但是台灣首屈一指,而且是全世界最好的飯店之一呢!我非常喜歡它黃頂紅身的中國宮殿風格建築,矗立於青山 (圓山) 綠水 ( 基隆河) 之中,非常醒目。我天天搭車去士林美國學校上學時都可以看到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希望有機會能夠再看看它,重溫年少的歲月。」
看來久安心境已有轉折,切入點來了。 「為什麼?我替妳高興都來不及了。有這麼好的機會可以發展妳的抱負,You deserve it!」 「就跟你明講了吧,我不放心離開你。以前是弟弟,現在是你。」他聽了心頭一震。 「我有什麼讓妳不放心的。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何況,我還有孩子們、孫子們要我照顧呢?」他有點不服氣的說。
「不是指你的身體,而是心態問題。你看看自己現在這個神不守舍的模樣,早晚會出問題。」她兩眼鋭利地逼視他,他不由得地把頭低了下去。 「我只是覺得憋太久了,胸中一股悶氣,吐不出來,需要更多時間來排解。」 「那就是了。多久?一個月?半年?一年?五年,還是一生?」 「我⋯不知道。」他説得有點無奈。 「如果你走不出這個心魔,那麽一輩子都要跟它耗下去嗎?」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四周一片沈寂,落針可聞。今天的太平洋也很合作,崖下風平浪靜,水波不興。海蒂的聲音,顯得特別鏗鏘有力,誠摯動聽。 「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外人如我,就是想幫,也使不上力。但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在你身邊,眼見你陷入痛苦深淵,日益沈淪,光是我著急也沒有用。」她又再接再厲地接著說。 「很多老美喪偶時,想要忘掉一切,重新開始;馬上把房子賣掉,然後又開始交起新朋友,往往隔了沒多久又再婚了,以為這樣就可以翻臉如翻書,展開新的一頁。殊不知這就是逃避現實,違背良心,感情又不是買賣,焉能如此斷捨。以後在午夜夢回的時候,不會愧對前後的兩個枕邊人嗎?感情是一個核心價值,一被扭曲或拋棄後人生就亂套了。」海蒂的一番話,好像引起了久安的共鳴,跟著點了點頭。這時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接下去說。 「這個我有同感。我在愛荷華州有個客戶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夫婦結縭三十多年,鶼鰈情深。太太幾年前罹患癌症,他日夜衣不解帶地照顧,可惜無力回天。太太剛走時悲痛逾恆,跟我通話時都有氣無力的⋯」 「跟你現在一樣?」她俏皮的反問。 「嗯⋯差不多吧。」他有點尷尬,繼續說道。 「但是太太走了不到一個月,他就決定賣掉住了三十年、充滿記憶的房子,而且立刻愛上了負責賣他房子、年輕他二十歲的房地產仲介。三個月內就把房子脫手,搬去他所贊助的新愛巢與她同住。問題是天主教的婚姻要由教宗批准的,申請了一年半還沒有下文,他的女友受不了人們的指指點點,婚約就吹了。」 「結果呢?」海蒂問。 「當然沒有結果囉,他只能搬出去,租了小公寓住。賣房子的錢經過一番折騰,也所剩不多了,堪稱晚境淒涼。為了割拾對亡妻的深情,他選擇定賣斷一切,重新開始。想不到做得太急太快,變成老來入花叢,一下子全亂了套。」 「久安,你也看出來那是一個矯枉過正的例子。小時候學過的一句名言,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你先暫且按下怨天尤人的情緒,把自己抽離出來,好好審視前因後果,然後去蕪存菁,刪繁留簡,守住你和文琴姊最重要的核心價值,你就不怕那些枝枝節節的羈絆,牛鬼蛇神的糾纏。不久之前在失去克禮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慢慢的走出來的。雖然現在還是有點隱隱作痛,可是至少我相信傷口已快癒合,加上好友如你的加持,足以讓我站起來面對自己一個人的下半生了。答應我,give it a shot,好嗎?」 「一旦我想通了,妳就要離開這裏去上任了嗎?」 「對!我就會沒有牽掛,心無旁騖地去做我的事業。」 「那我一定要為妳的前途好好的努力喲!」 「別犯儍了!你是要為自己、為文琴姊闢出一條康莊大道出來!不是為了我。」 「我是開玩笑的。實在見笑,為了我的小事,還要勞煩你好話說盡。給我幾天的時間吧?讓我內外梳理一番。我會給妳回音的。」 「那我就靜候佳音囉。來,祝你好運,乎答啦 (乾杯)!」 回家後,面對的還是滿屋子的回憶,真的是越看心情越沈。他思前想後,打起精神來盤點,整理這多年來的累積,亟望從陳年往事中歸納出一條軌跡,在過去無形的默契中找出今後有情的天意。 他先將以往遠征世界各地的戰利品裝箱移至貯藏室束之高閣,再從文琴的衣物飾件下手,請他女兒幫忙整理。有的移交給女兒,有的送救世軍,只留下一條他在京都買給她的紫色天鵝絨圍巾作為紀念。牆上只留下了她年輕時的一幅油畫瓶花習作,那時他們剛交往不久,文琴雖僅初學,然而一筆一劃之間,透露出青春洋溢的用心,是他非常珍惜的一個作品。文琴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照片,久安只留了一張她55歲生日前夕在聖塔克鲁斯 (Santa Cruz) 海邊出遊的留影,是他拍的。那是個春寒料峭的清晨,夏天假期已過,整個海岸上的遊樂場空蕩蕩的。她倚在棧橋的欄干上,脖子上裹著那條紫色的圍巾。被他逗得燦爛的笑容,在慵懶的晨曦裏顯得格外的柔和。 整理她的書籍也是一樁費時的工程。在搬動一套詩詞集時,從一本泛黄的宋詞裏掉出來一張他未曾見過的舊照。看似平凡不過,但卻觸動了他的心。照片後留有文琴娟秀的字跡: 今天在整理媽媽的遺物時,看到這一張她以傘為杖,漫步菜園的照片,哥哥説是她在失智以前不久所照的,我可以收做紀念。看她在辛勞一世後,到晚年怡然自得、返璞歸真的身影,是多麼的優雅從容。人生在世,來時歡喜,去時不捨,我希望我走的時候也能如此,留下我美好的一面,成為鼓舞後人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文琴 記 原來清醒時的文琴曾有過面對生死、起伏轉折的心路歷程!她深喑宿命,而且心明如鏡。面對命運無情的打壓,她不與其糾纏,也不想拖累我們,她選擇單獨去面對,一個人走開,把最好的一面留給我們。如今他怎麼會如此自私,整天埋天怨地,怪東怪西,不但一事無成,而且瀉氣到底,絲毫沒有顧慮到周邊關懷自己的人,他們的操心和感受,難道要把大家都綁架在這個泥淖裏?這一定是文琴在天之靈所不願見到的結局。他想到了陶淵明的「歸去來辭」: 「⋯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這是古人給他的晨鐘暮鼓。不行,他必須振作起來,在自然的定律降臨以前備戰,厚植戰力,保持最佳狀態,善盡人事而後再聽天命。這樣才能與天上的文琴相互呼應。 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熟悉的字跡,他的内心在呼喚著: 「文琴,妳的想法我懂了。妳説過,[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請妳耐心的等,等我好好打完人生賽程的最後一節後,就來找妳了。」 [江上數峯青] 徹頭徹尾地想通了以後,當夜久安作了一場夢。夢中他與文琴比翼雙飛回到久違的家鄉,見到了淡水河畔的觀音山。那條滋養台北的母親大河,仍然潺潺西流;那座守護北台灣的靈山,還是青翠葱鬱,兩者皆安然無恙。 那圓山飯店富麗堂皇,和記憶中相同模樣。 古典的承恩門 (北門) 歷經歲月滄桑,依舊毫髮無傷。 昔日松園別館的誓言,還在雨中迴盪。
松林的低語,
池蛙的合唱,多年以後,照樣的百轉迴腸。 時光不停地往前推移,花蓮港的白燈塔換成了紅燈塔。美好的事物雖然不見了,但並没有離開,它們只是被深植在心底。 醒來之後,方知是南柯一夢。夢由念生,就因有所思,才會有所夢。久安心意已決,拿起手機打給海蒂。
聽到他的聲音很沈著,又恢復了往日的自信。海蒂心想,這下子我香港去定了。
「差不多。妳是我的貴人,我很感激。要是没有妳的當頭棒喝,我到今天還是走不出來。那樣我們雖然離得很近,也只能是 [咫尺天涯] 了。」
「你不再想文琴姊了嗎?」
「想啊。以後每當我做好一件事以後,我會向天空一望,期望看到她在雲端上,綻放出對我肯定的笑容。我會記得我們一貫的使命,努力地活下去,把我們最好的一面留下來,做個讓後人懷念的老人。」 「你並不老哇!」 「甲老愛認老,不怕被嫌老。即使身體日益衰退,但心態得愈年輕,要與時俱進,才能免於淘汰。」 「好罷。既然你做了決定,我很高興,也尊重你的決定。我們都熱愛我們的工作。讓我們繼續做我們喜歡做的事,一直做到做不動為止。」海蒂如釋重負。 她半開玩笑,半感性的說,「如果我們真的老了,都得了失智症,把過去全給忘了。然後一起住進療養中心,只講我們知道的台語,一道拿著筷子吃飯,那你的子女就可免去掛念。我們會一起坐在庭院發呆,看著半島的夕陽,一起等待歲月優雅地老去⋯那是怎樣一個令人神往的畫面啊! 「Sounds good to me! 那就一言為定。祝妳一路順風,我們後會有期!」 「對,後會有期,天涯海角,勿忘連繫,我要常常聽到你的努力。加油,久安。Give me a high five in the air!」 兩個有緣無份的人就此空中擊掌而別。她飛往香港履新,接掌她的亞太總部,攀登到事業的巔峯。他則固守半島的舊巢,那是他深耕多年且已生根的家,也是由杜久安和梅文琴共同胼手胝足所建立起的家;而且是最近經過了重新設定,從此由他身兼二職-女主人和男主人的家。
第二天清晨,天剛破曉,久安就醒了,好久以來没有過如此的一夜好眠。該上班了,他一躍而起,拉開了窗簾,只見魚肚白的天空,覆蓋著蒼茫一片。 一瞬之間,晨曦躍出了奔湧的雲海,射出萬道霞光。 他驅車上路。路燈半滅半明,周遭一片寂静。社區仍在酣睡,萬物尚未甦醒。 開在海岸公路上,只見海天一色,漸漸染暈,抹紅了半島的清晨⋯ 天際彤雲,照亮了前程,驅走了寒冷。冥冥中,文琴的叮嚀: 「千萬記得我的好!」 彷彿又在耳邊提醒。有了這句話,他會向前走,而且走得很篤定,啥米攏不驚!她的一笑一颦,將會長相左右,陪他走完餘生。
(全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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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