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銀色沙灘上
灑著雪白的月光
尋找往事蹤影
往事蹤影迷茫
往事蹤影迷茫
有如幻夢一樣
你在何處躱藏
不回頭的夢想
－改自王洛賓《在銀色的月光下》

當一輪皓月自銀閣寺後方的月待山頭緩緩升起，移動到向月台和銀沙灘的上方時，灑落一地的銀白色月光，反射進觀音殿的窗格，映照著一個盼望不眠的人。

令人想起了竹久夢二所寫的名詩宵待草 (後被譜成名歌)：

待てど暮らせど    来ぬ人を　
宵待草の    やるせなさ　
今宵は月も    出ぬさうな
(日復一日等待  等待一個不來的人
宵待草的  鬱悶情懷
聽說  今宵月兒又不露臉了)

可說是與西廂記裏的千古名句相互輝映：

待月西廂下
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
疑似玉人來

彼時彼景，引人遐想，意境深遠，難以忘懷。

多年前第一次造訪銀閣寺，是在櫻花盛開的時候。通過櫻花燧道般的哲學之道，來到了久聞其名的銀閣寺，原想會進入另一個色彩繽紛的世界，想不到它並非賞櫻名所，只看到一種顏色－綠，新綠，樸素的綠。從蒼松、青苔、翠竹、還有滿山遍野、像天羅地網似的嫩楓，隨風起舞，搖曳生姿。各種層次的綠，迎面向你撲來，像是久別重逢的摯友，要給你一個驚喜。剛開始有點失落，一句「原來不過如此」的念頭閃過腦海，但一瞬間，便被這無邊無際的綠所征服了。不，與其說征服，不如説是說服。對我們這些剛從花花世界進來的訪客，它，撫平了你的不安；它，沈澱了你的焦慮；它，澄清了你的視野；最重要的是，它，純化了你的心靈。

歸來後，記憶中總是那一片生動的綠。心裏揣摹著，當秋風起兮，那精緻的庭園，翠綠的楓景，染上紅色後，會蛻變成什麼模樣？會營造出什麼意境？雖然朝思暮想，卻是左等右等，一延再延，等到了朱顏辭鏡，心想不能再等，再等就地老天荒了，今年總算是因緣俱足，下定決心，一償夙願而來。

[第一章] 銀閣寺的初體驗

昔日第一次看到哲學之道的櫻花，是多麼的興奮。一手掬起落櫻，享受吹雪的樂趣。

哲學之道哲學之道位於東山山麓，路旁是琵琶湖疏水道，從若王子神社，途經大豐神社、靈鑑寺、安樂寺、法然院，止於銀閣寺，是一條長約2公里的散步小徑，在1890年與琵琶湖疏水道完工時一起被建造而成。「哲學之道」之所以得名，是因為日本京都大學哲學教授，被稱為「日本現代哲學之父」的京都大學哲學系教授西田幾多郎 (1870-1945年)，曾經每日都在此冥想、沉思、散步；在他去世多年後，此路終於在1972年正式被命名為哲學之道。

自1922年開始，在沿途小徑和水渠邊種植了500多株櫻花樹，以染井吉野櫻最多，為大島櫻，里櫻跟枝垂櫻等品種則較少，這一共500多株的櫻花被稱作「關雪櫻」。關雪櫻並非櫻花的品種，名稱的由來是因為京都畫壇名家橋本關雪的夫人在此栽種櫻花因而得名。春來四月初群櫻盛開，便是哲學之道賞櫻的最佳時間，若幸運一點遇到櫻吹雪，櫻花片片紛飛，空氣中、水道中也會飄滿粉紅花瓣，彷彿置身於鋪天蓋地的粉紅世界之中，幸福之感，油然而生。

一面盛開，一面凋落。櫻花讓人驚艶，也讓人歎息。

春江水暖鴨先知，正是落櫻成河時。

花前樹下，留下永恆的回憶。

經過了櫻花燧道落櫻繽紛的洗禮，満心歡喜地來到銀閣寺前。

銀閣寺 (原名慈照寺) 位於京都東山區的月待山山麓，背倚《五山送火》之一的大文字山，裡面有廣為人知的銀閣 (銀閣寺因此得名，又稱作觀音殿)，還有富有室町時代和江戶時代風格的庭院，包括著名的枯山水庭園向日台和銀沙灘、池泉迴游式庭園錦鏡池，以及東求堂、方丈本堂、弄清亭、銀閣寺垣、茶之井、洗月泉，與能夠眺望銀閣寺景色的山頂展望所等等，處處充滿和諧靜謐的氣息。

(總門)

大名鼎鼎卻樸實無華的《東山慈照寺》

進入總門後，右轉進入一條長長的碎石道，左側就是高約十米，由矮石牆、竹籬和高椿組成的《銀閣寺垣》，肅穆素雅，讓你心無旁騖走向中門，忘卻花花世界的來時路。

(中門)

門票和金閣寺一樣，是一張朱印御守，很值得收藏。左邊的是多年前的，右邊是今年的，印刷精美，紙質優良，多年以來仍然如新，不見褪色。當年我靈感一來，將它與䕶照放在一起。每回搭機遇到亂流時，我就拿出來暗念《南無觀世音菩薩》，以求平安過渡，果然得化險為夷，甚為靈驗。至今已然成為我旅行的䕶身符。

(足利義政與東山文化)

相對應於金閣寺的北山文化，銀閣寺代表東山文化，屬於臨濟宗相國寺派，也是相國寺的境外塔頭。最初是室町幕府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 (1436-1490年) 的居住場所，號東山殿。

下圖為足利義政像 (土佐光信畫，東京博物館藏，公有領域) 和足利義滿像 (金閣寺藏，公有領域)

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 (1358-1408年) 統一南北朝，壓制強藩，改革政制，確立了幕府的中央集權。他又受明朝冊封為日本國王，同時建立金閣寺（鹿苑寺）為室町時代北山文化的代表作。義滿對於文鞱武略，樣樣精通，將室町時代政治、經濟和文化推上了最高峰。義政非常崇拜祖父義滿，也想效法他闖出一番局面來。可惜他的前幾任將軍揮霍無度，幕府財政已漸被淘空；最糟的是他在政治上非常低能，優柔寡斷，立場反覆，將政事處理得一塌糊塗，壓制不住有力大名的挑戰互伐，和宮闈干政的紛擾，國家開始陷入動亂，如早期的享德之亂，尤其是後期的應仁之亂，京城凋蔽，民不聊生，造成全國動盪不安而持續了150年之久的日本戰國時代。

文明14年（1482年），足利義政在東山的月待山麓裡開始營造東山殿，其中建有觀音殿、會所、寢殿、釣秋亭、龍背橋、泉殿、西指庵、漱蘚亭等大規模建築。雖然規模比不上祖父義滿所建造的北山殿（鹿苑寺），但是也具有某種程度上的政治機能。可是後來屢遭戰火摧殘，原始的建築只留下了銀閣與東求堂。元和元年 (1615年) 宮城豐盛銜德川家康之命大修，五年後去世，再由其孫宮城豐嗣接棒完成，共加入了本堂、銀閣寺坦、銀沙灘、向月台等，成就了今天銀閣寺的全貌。

1490年的東山殿 (慈照寺) 一覽圖 (摘自「新説日本史」)－注意當時的東求堂乃座落在今天銀沙灘的位置上。

足利義政有如中國歷史上北宋的徽宗、南唐的李後主，雖然政治弱智，但推動文化藝術卻不遺餘力，對日本室町時代的文化發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義政經常會見文人雅士，庇護藝術者與文化人。曾召庭師善阿彌、狩野派畫師狩野正信、能樂者音阿彌、金工俊藤祐乘、漆工幸阿彌、盆庭師相阿彌等各專業之翹楚入東山殿，風花雪月之餘不忘在「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各方面互相切磋琢磨，孕育了東山文化，融合了武家、公家、禪宗等的文化之大全，影響及於文學、能劇、繪畫、書法、茶道、香道、花道、建築、庭園設計，以至料理等領域範疇。

以上的工匠、演員、藝術家們都是在義政的贊助下大放異彩的，而且他們大多數是平民百姓。在室町階級分明的時代，是沒有資格見到將軍的，但是法師僧侶則可超越階級與社會高層對話。於是他們根據當時流行的念佛宗教之一時宗的教義，認為只要誦念佛號就會與阿彌陀佛融合於一體，所以取名「善阿彌」就含有「善阿彌陀佛」之意。有了法號，就可以成就法體而超越世俗身分階級。義政深諳「高手在民間」的道理，求才若渴，不恥下問地將他們邀請來同仁 (取聖人一視同仁之義) 齋交心請益，善阿彌還只是一個當時備受歧視的河原眾 (賤民)。義政在藝術文化方面的虛心受教，有容乃大，集思廣義，尊重專業，才能淬煉出精緻從容，源遠流長的東山文化，傳播數百年，成為日本社會精神文明的偉大遺產。如果形容足利義政是政治的侏儒，文化的巨人的話，並不為過。

相對於由足利義滿建立的貴族式、華麗炫耀的北方文化，東山文化是由寄身在地方守護大名的文化人、知識分子所向地方僔播而紥根於庶民的文化，追求淡雅、樸實、自然、清寂及幽玄的美學觀，強調以心去感受而並用眼去鑑賞美的極致。它源自小乘佛法的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即所謂《侘寂》。當時村田珠光所創的《侘茶》成為日本後世茶道的基石；善阿彌把禪宗的精神奇導入名園造景，成功確立日本《枯山水》的風格；立花 (插花) 和香道的在此誕生；東山殿的《書院造》模式也成為後世日本家居《和室》的藍圖；銀閣寺的建築、枯山水庭園和池泉迴游式庭園都是東山文化的精髓，日本建築庭園的典範。以上犖犖諸端，對於今天大和文化藝術之形成，貢獻非常卓著。

東山文化也因融合襌宗觀念而普及於世，其美學觀反映了襌宗反璞歸真的精神。當時由於世局動盪，公家武家皆受波及而財政困難，逼得他們摒棄從前強調色彩絢爛、金碧輝煌、華麗耀目的審美觀。時勢大局的丕變，搭配著世人重精神、輕物質的追求，乃造成了東山文化的崛起，一時之間，蔚為風潮，流傳深遠。

延德2年（1490年）義政歸天，為了供奉其化身菩提，將東山殿改為寺院，後作為相國寺的末寺，以義政的法號「慈照院」而命名為慈照寺。江戶時代以後，世人拿著觀音殿與金閣寺的金閣作對比而呼其為銀閣，連帶著也開始以銀閣寺之名來稱呼慈照寺。

昭和27年 (1952年)，銀閣寺的庭院被日本政府指定為特別史蹟和特別名勝。平成6年 (1994年)，銀閣寺作為古都京都的文化財產的一部分，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庫裡)

江戶時代以後的建築，位於中門入口左側。乃典藏寶物、文物之所。

(觀音殿《銀閣》)

觀音殿位於錦鏡池的西岸邊，方向朝東，又名銀閣，與金閣寺的金閣、西本願寺的飛雲閣並列為「京之三閣」。建於長享3年 (1489年)，是東山文化的代表性建築物。建築形式是雙層木造柿葺的樓閣。上層為禪風建築「潮音閣」，內部為鋪著地板、方格型天花板的單一房間，靠西邊設置有須彌壇，觀音菩薩坐像（洞中觀音）面向東面安置。南北面有門，東西兩面沒有出入口，各自裝有3個花頭窗。下層是傳統武家住宅風格的書院「心空殿」，有兩間房間、一間佛間、走廊及樓梯。至於外貌，既然金銀二閣齊名，銀閣理應銀光熠熠。然而銀閣非但沒有鋪上任何銀箔，而且整棟木建築當初內外塗滿了黑漆，與「銀閣」二字似乎名不符實。答案可能有二：其一，原先的設計是鑲有銀箔，後因室町幕府財政窘困而作罷；其二，觀音殿本身是沒有銀箔，稱其為「銀閣寺」以便與北山的金閣寺遙相呼應、互作映襯。只是冬季下雪後，銀閣寺披上雪衣，看起來就是為了銀閣寺穿上一襲銀罩。一般認為，觀音殿上沒有鋪上銀箔，符合了東山文化的美學概念，它沒有閃閃銀光乃理所當然。

銀閣的屋頂大概每30年翻修一次。從平成20年 (2008年) 到平成22年(2010年) ，進行了翻修屋頂、替換牆壁受損的部分、增強抗震性、以及在上層潮音閣內部塗上黑漆等修復工作，這是大正初期以來的一次大規模修復工程。但是遵重寺方的意見，並未在外部塗上黑漆，以維護外觀自然為主。

與金閣寺舍利殿 (金閣)比較，銀閣寺的觀音殿在外觀上更為簡拙內歛，但正因爲它的樸實無華、淡泊從容、不露鋒芒，讓其在東山一隅佇立五百多年。

觀音殿頂豎立著鳳凰的青銅雕像，以保護殿中的佛像及寶物。但在18世紀末以前，屋頂並無鳳凰雕像，安裝的是寶珠。

庫裡前庭中的沙灘枯山水，一條條深淺的直紋路，代表了一波波的海上波濤。它和向目台、銀沙灘都是枯山水庭園的傑出代表作。

(向月台)

觀音殿的東南隅是向月台，高約180公分。又名「白沙富士」，象徵著日本的富士山，將枯山水把幻想具體化之功力發揮到極致。與龍安寺的枯山水和雪舟寺的動石龜齊名，有異曲同工之妙。

富士山是日本的聖山，歌頌它的詩或俳句不少，記得有一首是廣瀨範的《富士山圖》，詩曰：

一岳排東海，三峰撐北斗。置之齊魯間，泰山是培塿。

竟然說泰山也不過是個小土丘罷了，口氣可不小。豈不知富士山海拔3,776米，泰山不到它一半，但也不用如此狂妄。泰山雄偉險峻，秀麗瑰奇；富士山則常年積雪，寸草不生，而且坡度甚緩，廣瀨範不比氣勢比高度，是想轉移焦點。再則詩中既然點出“東海水”，他卻忘了台灣的玉山海拔有3,972米，可是高它一等呢。

(銀沙灘)

緊接著向日台東南角有一大片周邊曲折，高約60公分的銀沙灘。灘意味著大海，又相傳是模仿中國的西湖。

銀沙灘細白砂上刮出的紋路象徵著水的波紋，有深有淺，有緩有急，如同銀閣一般地淡定從容。每到月明之夜晚，明亮月光會把沙灘和閣樓染成銀白色，因此而得名。

日本建築都是由建築旁邊或是斜邊採光，所以許多寺院或是民宅的庭院都會使用容易透過反光以採光的白沙。銀閣寺庭園的銀沙灘不只是外觀漂亮，也可以把太陽與月亮的自然光反射到本堂和觀音殿的室內。京都的庭園喜歡採用白川沙。因為用花崗岩打碎而製成的京都特産白川沙，比起一般的沙，光的反射率很高。

向月台、銀沙灘有其厚度需要維持，在風吹、雨打、日曬、雪積下，這個任務很艱巨，經常需要補強。波紋的線條也常需要工作人員的補粧。

《本 (方丈) 堂》

方丈堂據說是江戶時代初期寛永年間 (1624-1644年) 的建築。除了安置著釋迦牟尼佛以外，也保存了江戶時代畫家与謝蕪村  (1716-11783年) 和池大雅 (1723-1776年) 的襖繪 (隔間畫) 作品。1992年成為京都市指定文化財，常在春、秋兩季開放展出。這裡也設有足利義政與其妻子日野富子的牌位。

《東求堂》

錦鏡池畔的東求堂，是足利義政的佛堂和茶室，建於1486年（文明18年），取「六祖壇經」所開示《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之意。該樓面對水池，正面寬3間半，平面為正方形。正面左面為方2間的佛堂，右側為義政的書房和茶室（稱作「同仁齋」，因唐代韓愈「原人」所言《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而得名)。書齋北側的「付書院」和「違棚 」 (即多用途的櫉架) 是現在最古老的座敷裝飾風格的房間，是日本「書院造 」 和草庵茶室的原型，被視為日本建築史上寶貴的遺產，為現今所謂 「和室」 的濫觴。東求堂與同仁齋的名字是義政從相國寺主持橫川景三提供的建議名單裏選中的。

東求堂同仁齋的書院造 (摘自「新説日本史」)

從錦鏡池東側看東求堂

 (錦鏡池)

以「錦鏡池」為中心的池泉回遊式庭園，池中有眾多名貴的磐石和蒼松；石形詭趣，松如蟠龍。有六座橋連接環池步道，東西各有一島 (白鶴島和仙人洲)。建造之初是模仿夢窗疎石設計的苔寺 (西芳寺) 庭園，於江戶時代修改後變了很多。不像哲學之道種滿櫻花，銀閣寺內沒有種植櫻花，主要都是種植楓樹，每到秋季，整個寺院庭園就會搖身一變成為美麗的賞楓場所。

下圖為錦鏡池西部池塘，與東求堂比鄰。中央的圓形石叫做坐禪石，左邊是桂仙橋與白鶴島相通。

(大內石)

足利義政在建錦鏡池時，向全國守護大名廣徵奇石。這塊石頭是大名大內政弘所捐贈的，深獲義政喜愛，乃命名為大內石。

春夏之間的庭園都是被綠色所覆蓋著，遊客進出深淺不同、色調不同的綠景，被其擁抱，無處可逃。俯仰之間，盡是蔥籠蓊鬱，令人心曠神怡，幸福滿點。

(仙人洲)

西半部的錦鏡池有座仙人洲，與望月台有迎仙石橋銜接。 

銀閣全以黒木構築而成，內塗黑漆，毫不顯眼。且因松楓遍植其間，遮蔽視線，所見皆隱隱約約，難得全貌，可謂《不識銀閣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園中》。不像金閣一樣金碧輝煌、燦爛奪目，在全金閣寺內各處都可窺其風采。如此低調內斂，從容自在，與環境融為一體，實是深得禪宗《本來無一物，何事惹塵埃》之精髓。

(洗月泉)

水從東山的東南隅引至錦鏡池和東求堂，然後落到岩石上，流進池裏。其名源於夜晚泉水映照月色時，就好像為月亮清洗似的。淙淙流水，給寧靜的禪園帶來了一點梵音。有時一分為三或三條以下，像是金閣寺的龍門瀑布一般。

洗月泉的中文讀音有點類似「許願泉」，不知是否因此被當成了投幣池？然而當月出東山之際，映照在池中的銀色幣上，反射之光，必有鏡花水月之美，就會成為名符其實的洗月泉了。

(辯才天)

辯才天（日語：弁才天／弁財天／辨財天）乃日本神話中的七福神之一，象徵口才、音樂與財富的女神。

「辯才」二字也指語言、論辯能力，被認為是像徵辯才的女神。而「才」、「財」同音，所以也有兼具財富的意味。辯才天女的原名是薩拉斯瓦蒂 (梵語)，來自聖河薩拉斯瓦蒂河，因此被視為印度的河神。隨著佛教東渡日本，辯才天也承繼了河神身份，所以大多祭祀在水邊。河流的水聲可以教人聯想到音樂，因此衍生出音樂神、福德神、學藝神等多重的神格。到了近世則被追加財神屬性成為「七福神」的一員，又稱辨財天。既然保佑理財，香火自然鼎盛起來。

下圖為辯才天立像 (八臂像，公有領域）

漫步於秀美的庭園，層層延展開來的綠葉和苔蘚襯托著古寺，綠意盎然，別有一番韻味。

仿西芳寺的苔原所植在楓林下的苔庭，像鋪在地上的絨毛地毯，準備吸足了水氣，靜靜地度過一夏，等候秋天落楓的降臨。

(茶之井)

足利義政專用來泡茶的用水出於此井，可見水質之優良，至今銀閣寺舉行的茶會仍在使用中。

(潄蘚亭跡)

位於茶之井右側，本為足利義政所建之茶亭與枯山水，江戶時代為山崩所毀，現址只遺留有二組石組，據說是模仿西芳寺指東庵有名的的枯滝石組而作。

綠到出汁的楓林擁抱的小徑，秋意來襲時會是一幅什麼模樣的風景？

密密麻麻的青楓不僅覆蓋了眼簾，也遮蔽了天空，生命力是如此的旺盛。

(後山的制高點)

從此處俯看沈寂空靈的銀閣寺會發現，很明顯的，因為銀閣寺垣的隔絶，全寺恰如世外淨土，得以遠離紅塵喧攘的東山區和更遠的京都市區。月夜裏可以想像銀沙灘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銀白聖潔，跟山下的五光十色恰成強烈的對比。可惜襌寺夜晚不對外界開放，只好自個兒遐想一番了。

第一眼看到這一排站在老杉林前的瘦青楓，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猶如一隻隻開屏的綠孔雀，恣意地把青春展示在訪客的面前。清風徐來之時，枝隨風搖，葉如裙擺，綠波浮動，千姿百態。令人不禁幻想，春去秋來後，它們如何蛻變成為浴火的鳯凰，在繁華落盡之前，將生命裏的青春燃燒殆盡。

層層疊疊，覆蓋如傘，令人擔心纖長曲折的枝骨是否載得動這波濤洶湧的青春？

纖細的楓枝撐起一朶朶翠綠的祥雲，悠遊浮沈於筆直如柱、柱柱擎天的鐡杉之間。

青楓腳下的苔綠，一片生機，一團和氣，一派從容，一縷禪意，漫延到遊子心底。

這是整個園區所能找到唯一不同於綠色的顏色，令人驚艷。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記得歸時，不記來時路。

出園前再看一眼，沈默不語的觀音殿，是五百年前結的缘。

遊園已盡，將出山門，茂密的翠竹含笑盈盈，搖擺擊掌來送行。

哲學之道上的櫻樹葉也紛紛變紅而紛紛墜落，終成光禿一片。

鴨游紅葉下，閒來戲清波。此鴨是否多年前在那櫻河力爭上游的彼鴨？此刻它可悠閒得很。

聰明的鯉魚躱在石橋下避開耀眼的秋陽。

不知那來的俏貓群在落楓滿地的渠道旁玩耍。那一隻比較有氣質，可以封為哲學之貓呢？

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紅橙黃綠，歡喜相聚。

紅橙黃綠藍靛紫，一生七彩全在此。

紅色聚落，越積越大片，終於形成紅色燧道。

穿過了紅色燧道，銀閣寺已近。這棟民宅也能有此楓景，品味超越常人，屋主必非等閒之輩。

睽違已久，終於再度來到了朝思暮想的銀閣寺前。這次要體會的是春秋不同之處，所以得集中注意力抓重點。

參道紅葉引路，暫別紅塵，再次走向淨土。

(總門)

仍然古樸如昔，只是秋意已深。

(中門)

歐美的遊客不少，看得出來他們對於樸實內歛的銀閣寺之厚愛。

久違的閣頂鳳凰仍然朝東䇄立不搖，但部分屋脊班駁掀起，已略顯老態。離2008年的大修，也超過十年了，歲月不饒人啊。

白沙富士依然如故。只是在嫵媚動人的紅葉的襯托下，它顯得更加樸實無華了。

每日劃圓以求圓滿，也是修行的功課之一嗎？

鳥鳴紅葉蕭蕭晚，日照錦鏡灩灩秋。

歲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
楓香晚華靜，錦池東山影。

東求堂前楓倒影，真亦假時假亦真。

秋山層層疊疊的色彩，捎來及時行樂的默契。

錦鏡池前爭紅鬥艷，熱鬧繽紛，惟有白沙富士，不動如山；黑面觀音，沈默是銀。

猶抱青松半遮面，白雲紅葉兩悠悠。

五百年過往，贈石留名的大名今在何方？

昔人已乘仙鶴去，
此地空餘仙人洲。
紅葉池影兩相看，
半千寒暑不回頭。

錦鏡池是室町時代的智慧結晶，東山文化的瑰寶。橋多，石多，松多，楓多，苔庭也多。

池上霜楓葉葉紅，不堪搖落又西風。
只愁梵鼓催人去，千里相思月滿空。
－改自宋代 · 蔡戡詩

楓葉飄落，銀閣漸漸地脫去神秘的面紗。

終於現身了，雖然周遭很火，還是很低調⋯

綠樹丹楓秋水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看看正面⋯

加上苔庭的襯托，銀閣在秋色中更顯侘寂、空幽，令人看不釋眼。世上真有如此烏托邦的淨土？

近看像是心靈底部的一處安眠的禪房。如心已累，歡迎靠岸。

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

東求堂的楓紅，孕育了東山文化。

白鶴島與東求堂

萬裡飛霜，千林落木，寒艷不招春妒。

秋風瑟瑟，落葉飄零。青苔席上，紅楓，黃楓，紫楓，綠楓，褐楓，白楓，都氣力用盡，靜靜地躺在苔蘚的懷裏，發出生命中最後的一聲歎息。

變色的楓葉掩映洗月泉，是上回沒見到的風景。

最是秋風管閒事，紅他楓葉白人頭。

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人遲。

鳳凰展翅之美

滿山遍野的楓葉，像那些攻城掠池的武士，放起火來，燒得滿山通紅。

茶之井與上回春天來訪時的景色，如出一轍。

潄蘚亭跡仍然如故。

這登山小徑上回春天來時是綠油油的一片，現已開始陷入火海。

秋來登高遠瞰，看漫山紅遍，層林盡染，垣外紅塵隔絶，垣裏淨土重現。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來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清。納蘭性德《蝶戀花。出塞》

黑褐色的銀閣浮在紅海上，好景獨享。令人不禁想起明代唐伯虎的那首藏頭詩《我愛秋香》：

我畫藍江水悠悠，
愛晚亭上楓葉愁。
秋月溶溶照佛寺，
香菸裊裊繞經樓。

月上東山時，銀光灑向秋楓簇擁下的銀閣，意境大抵也是如此吧！

許願，化作紅楓，飛舞成蝶，繾綣在重逢的路口……

《在天願作比冀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兩株老楓，紅葉連心，背後有鐵杉作見證，多麼浪漫的畫面！

在下山的石道旁，高大的老鐵杉群前，赫然發現了這幾株瘦楓老友，仍然綠意盎然，拒絕抹紅，萬紅叢中幾點綠，仍舊是上回所見的年少青春模樣。他們像是不老的勇士，沒有隨波逐流，只是平凡、篤實、堅毅地杵在山林之中，不願向季節的更換低頭。居然，青春可以如此勇敢，生命可以這般永恆，多麼令人珍惜！看到滿山遍野的紅葉，我本歎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丶卻意外驚喜地找到當年青春的悸動。這是我這次黃昏之旅的最大收穫。

下山途中，正取景時，遇見陸客，互動寒喧，贊美風景一番。

「您第一次來玩，還是常常來？」
「第二次來。」
「覺得好玩嗎？」
「每次來的感受不同，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美。」
「您覺得最美的地方在哪？」
「樸實，純真，低調，體驗最深的是生命力。」
「以後會再來嗎？」
「大概不會，我已達成心願了。」

上回在這裏，我曾見識過青春。今天，我看到晚霞，而且發現當年的青春還沒有消失。銀閣寺裏悟永恆，何去何從，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夫復何求？

莫問江湖今日事，滿山紅葉鎖心門。

觀音殿南面

觀音殿北面

紅了屋簷，斷了懸念。

半窗殘照一簾風，小小池亭竹徑通。
楓葉醉紅秋色裡，兩三行雁夕陽中。
－宋代 · 朱淑真《對景漫成》

告別了銀閣，哲學之道復相迎。
葉凋零，秋已深，
一老、一少、一狗，
和樂融融，踏上歸程。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在晚霞中，我看到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