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多情公子晏幾道

鷓鴣天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江西臨川人，生卒年不詳，大約是1030-1106，年紀和蘇軾，黃庭堅相仿。他是北宋詞人晏殊的第七子，也是最小的兒子，他的詞真摯深婉、秀麗多彩，獨具一格，著有《小山詞》傳世。他的詞與他父親晏殊齊名，有「二晏」之稱。

晏幾道出生時，晏殊約四十歲，正是官運亨通、貴極人臣的時代，所以晏幾道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不識人間煙火的生活。晏殊是北宋初期詞家的開山祖，有了父親的遺傳，又受到父親的薰陶，晏幾道從小就顯露出寫詞的才華。在他少年輕狂的年紀，整天在密友沈廉叔、陳君龍家中聽歌看舞，以寫詞為樂，每有得意作品，就交給名字叫蓮、鴻、蘋、雲等的歌女去彈唱，他們三個「貴公子」就坐在一旁「持酒聽之，為一笑樂」。

後來晏殊因李宸妃墓誌事件（註），被仁宗皇帝貶斥流放十幾年，回京一年後去世，去世時，仁宗親臨祭奠，諡號「元獻」，備極哀榮。父親的官場際遇與人生波折，使成長中的晏幾道，經歷了一個家族由盛極而衰敗的苦痛，因而有了「今不如昔」的感傷。

畢竟晏殊是知人善任的宰相，雖然在他過世以後，晏家的風光大不如前，但當時政壇上的重要人物，大多還是他的門生故舊，晏幾道的一個姐夫富弼在朝中貴為宰相，另一姐夫楊察位高權重，六個哥哥也都走上仕途，只有晏幾道天生一副「清狂落拓，縱弛不羈」的個性，他孤高自負，既不考科舉，又不願趨炎附勢，就連蘇軾想要見他，他不但辭謝不見，還說：「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見《硯北雜志》）

雖然晏幾道的個性「疏狂高傲」，但是他的為人，卻有幾份「傻」氣﹝黃庭堅的原文是「痴」﹞。他一面卑視權貴，不肯為五斗米折腰，一生只做過許田鎮監、開封府推官等「小差事」，一面又不事生產，一擲千金，花錢如流水，他更不知人心的險惡，被人一騙再騙，卻從不記恨。長久以往，當然坐吃山空，由富貴變為貧窮，晚年更是落魄窮愁，過著衣食不周，「家人寒饑，面有孺子之色」的窮苦日子。

晏幾道的可貴與可愛，也就在他的「傻氣」，無論生活的環境如何艱苦，他都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以傷感的筆調，貴族的氣質與品味，敘述他對過去美好歲月的懷念。他的詞情真意誠、詞藻秀麗、音韻悅耳、似夢非夢、美麗與哀愁、自然天成、動人心弦。

晏幾道的詞

自柳永以來，長調慢詞流行，而晏幾道依然我行我素，以短小的「小令」寫詞。他打破前人不「提名道姓」的習慣，直接寫出對「蓮、鴻、蘋、雲」等歌女的想念與回憶，例如〈臨江仙〉，他開門見山的就寫：「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晏幾道受到父親晏殊的影響，連用字遣詞都有些近似，有時還一模一樣，但因生長的環境不同，兩人的詞風就大不相同了。除了晚年被皇帝貶斥之外，晏殊一生富貴，在朝廷做大官，有自己的理想與抱負，寫詞是酒筵歌席上的餘興；而晏幾道不事生產，家道中落，他的詞表達了一種繁華落盡後，對往昔的傷感與懷念。

曲終人散，午夜夢回，晏幾道往往藉著虛無縹緲的「夢」，在如幻如電、似夢非夢中，回憶過去的美好時光。《小山詞》260首，其中寫「夢」的有五十多首，藉著「夢」的時空交錯，情景交融，他的詞委婉曲折，一往情深，有一種不能自己的哀愁與感傷。

晏幾道用詞自然秀麗、顏色多、有品味，所以有人說他以「秀句異彩稱雄詞壇」，他的〈臨江仙〉、〈鷓鴣天〉、〈阮郎歸〉等，都是代代傳誦的名篇，〈臨江仙〉中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更被人讚譽為「千古不能有二」的名句。

詞由歌來，曲調好聽的詞，必定討人喜歡。晏幾道的詞讀起來有一種難以言傳的音樂感，近代繆鉞先生分析晏幾道的詞，說他「運用聲韻配合之美，造成一種迷離惝恍的夢境」而達到音響效果。繆鉞先生以〈鷓鴣天〉的下半首為例：「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音岡、燈）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繆鉞先生分析說「下半闋27字中，共有16個陽聲（字尾帶m、n、ng）」，讀起來「彷彿是聽一首諧美的樂曲，其中經常有嗡嗡的聲音，引入一種似夢非夢的境界……此種音響效果與夢境相互配合，使讀者久久迴盪在夢境的抒情氣氛之中。」

「形象優美，音調鏗鏘，行事曲折，口吻動人，辭采穠麗」，葉嘉瑩教授評晏幾道「雖未隨眾水俱前，而回波一轉，卻能另闢出了一片碧波蕩漾、花草繽紛之新天地。」

晏幾道詞選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臨江仙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絃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沈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蝶戀花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清平樂

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

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

御街行

街南綠樹春饒絮，雪滿遊春路。樹頭花艷雜嬌雲，樹底人家朱戶。北樓閒上，疏簾高捲，直見街南樹。闌杆倚盡猶慵去，幾度黃昏雨。晚春盤馬踏青苔，曾傍綠陰深駐。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處？

思遠人

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虞美人

曲闌杆外天如水，昨夜還曾倚。初將明月比佳期，長向月圓時候、望人歸。

羅衣著破前香在，舊意誰教改。一春離恨懶調弦，猶有兩行閒淚、寶箏前。

(註) 民間故事：狸貓換太子

清末小說《三俠五義》中的民間故事「狸貓換太子」，就是寫宋仁宗生母的故事。故事說有劉、李兩妃，在皇帝晚年同時生子，為了爭取皇后寶座，劉妃將李妃所生男嬰換成一隻剝了皮的狸貓，謊報李妃生下妖孽，皇帝大怒，將李妃打入冷宮，而將劉妃立爲皇后。後來，劉妃的男嬰夭折，反而李妃的男嬰在經過波折後被立爲太子，登上皇位，在包拯的幫助下，皇帝得知真相，與已雙目失明的李妃相認，而已升爲皇太后的劉氏則畏罪自縊等等。

《狸貓換太子》是清代道光年間，說書藝人石玉昆根據歷史故事杜撰的小說。書中的劉妃、李妃與男嬰就是影射宋真宗的皇后劉皇后，妃子李宸妃，與李妃所生的男嬰趙楨(仁宗)。

根據歷史記載，宋真宗原有五個兒子，都不幸夭折，到了中年，李宸妃生下了仁宗趙楨。李宸妃本是劉皇后做妃子時的侍女，莊重寡言，被真宗看中，封爲妃子。真宗體弱多病，凡事依賴機敏能幹的劉皇后，劉皇后就亳不客氣的把李宸妃的男嬰「據為己有」。

真宗死後，年幼的太子趙禎即位，由劉太后垂簾聽政，太后權傾一時，當然沒人敢透露仁宗身世。畢竟紙包不住火，等劉太后一去世，馬上就有人從中加油添醋，把「真象」告訴了仁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