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在事業和婚姻中蠅營狗苟的他，與年輕熱情，曾仰慕他的她重逢。慾望、往事、光明、深淵糾結較量，哪一方得勝？一起來讀這則小說。

暗夜儘管投下一副鐵環，把我完全限在憂傷之間，還有更強的力牽向一邊，那是激情在召喚著割斷。

——帕斯捷爾納克

1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落在辦公桌、空曠的地面和對面的牆上。它和窗外的竹子互相唱和，在偌大的辦公室裡，鋪開大大的舞台，上演一場光與影的歌劇。他把公事包放在桌上，像往常一樣打開所有窗戶。新鮮空氣和婉轉的鳥鳴一起湧進來，如溪水在林間流淌歡唱。

作為縣政辦公室主任兼秘書長，他需要會聽話，要聽得懂領導話中有幾層意思。有些需要從很長一段話中迅速拎出幾個重點詞，有些是要理解繞了一圈沒說出來的弦外之音，還有些是朗聲說出來的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通過表情或細微動作流露出來的，這些他都要準確捕捉並巧妙做出回應。

十年的訓練使得他對表情動作和語氣語調的拿捏功夫十分了得。每天清早進入辦公室，稍作休息，螳螂捕蟬的工作模式就會啟動。

今天他卻破例了。

他坐在轉椅上，眼睛望著窗外幾株稀疏的竹子，神情有點恍惚，鳥兒清脆的鳴叫對他失去了吸引力。新鮮的空氣似乎流不進來，她的氣息還未完全消散，辦公室裡縈繞著淡淡的充滿青春氣息的體香。

為什麼要邀請她來辦公室，明明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當他掛掉傳達室的電話，這個問題從腦中一閃而過。他沒時間細想，開始動手整理辦公桌，估計她快要進來的時候，他坐下來，調整一下椅子和身體的方向，迅速掃視辦公室一周。

辦公室裡陽光充足，空曠明亮，左邊擺放著黑色的上等皮質沙發和黑色大理石面茶幾。寬敞的辦公桌上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背後的書櫃乾淨整齊，透過玻璃能看見裡面擺放的書籍。他對即將呈現在她眼前的環境很滿意。他靠著柔軟的椅背，擺出自然隨意的姿勢。

看看對面牆上那面方方正正的時鐘，六點一刻。五點半下班，這時候辦公樓裡應該空無一人了吧？想到這一點，他微微有點緊張。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她進來了。

依然是短短的男生頭，皮膚不像以前那麼白皙透亮，而是曬成健康的小麥色。眼睛依然又大又圓，充滿天真的神氣。她身上穿著黃色的高領毛衣，寬鬆的牛仔背帶褲。一雙白色鬆糕鞋，把原本個子不高的她襯得瘦高挺拔。

「哈！辦公室挺氣派啊！」她一進門就驚歎。兩隻大拇指搭著雙肩包的帶子，她走進辦公室細細打量了一圈。他從她臉上讀出欣賞和敬佩。

他禮貌地請她坐下，微笑著讓她談談找他什麼事。她把事情原委詳細說了一遍。他聽得出來，事情其實很簡單，她之所以跑三五趟沒辦成，大概是那些科員故意搪塞的緣故。 他只需要一個電話就能解決。

他當場就打電話，接通之後，他打開免提，短短幾句話，對方連連應承明天上班首先辦理此事。坐在辦公桌對面的她連連給他伸大拇指。

掛掉電話，他邀請她坐在沙發上，給她倒一杯水，他坐到另一個沙發上。他們五湖四海地聊起來，先聊到一些同學的現狀，然後又回憶起十年前的一些生活片斷。

她旁邊的茶幾上擺著一盆細弱的文竹，夕陽像橙色花瓣落在文竹和她的身上，為她抹上一層柔和的光輝。他幾乎能看到她臉上細細的絨毛。她清澈而熱情的眼光像一朵浪花，在他的心海中飛騰起來。

他們不知道聊了多久，辦公室裡越來越暗，漸漸地他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她戀戀不捨地站起來，向他告別。

她離開後，他久久地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仰頭靠在沙發上，她的氣息在灰暗的辦公室裡瀰漫。他感受得到自己內心的躁動。

窗外這幾株竹子雖然稀疏，長勢卻很好，瘦高挺拔。細長的葉子在清晨的陽光中閃閃發光，有點像她。他有點驚訝：十年的時光，不僅沒有磨平她的銳氣，反而把她塑造得更加熱情奔放。

2

晚上睡覺前，她習慣性地拉開窗簾。有夜空陪伴，她感覺踏實。

深藍色的夜空懸著一輪明月。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充滿整間臥室。寬闊的大床和白色的衣櫃，籠罩在朦朧的清輝中，像一曲輕柔的樂章。她閉上眼睛，腦海中不由得浮現下午見面的場景。

十年的時光，一個人竟然變化這麼大！

他剛畢業就成為她的語文老師，當時他很書生氣，又幽默風趣。每節課他都很投入，課堂上十分灑脫自信。他喜歡雙手按著講桌給他們講故事，聊他上學時的軼聞趣事。在他的課上，時間永遠超速流逝。

在校園裡，他走路時氣宇軒昂，一抹微笑掛在嘴角，永不消失，讓人著迷。她喜歡那抹微笑，它散發出淡淡的憂鬱。那是專屬他的味道。在同學們心裡，他是陽光，給人溫暖和希望。

一次上課，他拎一台收錄機，輕快地邁上講台。等大家安靜下來，他按下播放鍵，舒緩的音樂流淌出來。那麼美，那麼柔。他開始朗讀詩歌，聲音有點沙啞。每個音節好像浸泡在清澈見底的河水中，被他的聲音打撈上來，濕潤潤，亮晶晶，散發水藻的清香。整整一節課，她的思緒都被纏在濕潤清新的水藻中。

後來，她找各種理由往他辦公室跑，翻看他的書，探詢他的生活，有時還會開他的玩笑。她從來沒提起過那堂課。那是專屬她的秘密。

它把她帶入神聖的殿堂。輕柔的音樂，沙啞的嗓音，憂傷的詩歌，淡雅的清香和強烈的心跳，融會成一種聖潔而熾熱的氛圍，為她打開一扇通往神秘世界的門。

這次見面，他變了，變得更英俊帥氣，舉手投足盡顯事業型男人特有的穩重，眉宇間透露出一絲難以抑制的春風得意。

他給勞動局一位主任打電話時，語調中顯露出刻意親昵的戲謔，又夾雜一絲不易察覺的威嚴，語調中略略帶一點官腔。他似乎故意製造一種既平易親切又不可違抗的距離感。

他邀請她去辦公室，爽快地幫她辦成對她來說很棘手的事，她能感受到他的誠懇熱情，卻也捕捉到一絲別的東西。

3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沒再打電話。

有時他盯著手機，懷疑那次相見是自己的想像。妻子的身子越來越笨重，他下班回家忙著買菜做飯，陪著妻子散步。一度，他以為已經忘記她了。

那天單位派他到市裡開會。兩天的會議。 晚飯後，他到市中心溜達。他突然想到，她說在市百貨大樓紡織區工作，他猶疑了一下，進入商場，乘電梯到二樓紡織區，找一個位置坐下來。那個角落很幽僻，卻正好可以看到她。

她穿一身淺藍色工作服，正向顧客介紹一套床上用品。她態度自然誠懇，很快就取得顧客的信任，購買了那套床品。顧客走後，她不緊不慢地整理被拿亂的床單，兩手輕巧自然地摺疊，然後拉展床單，再次摺疊。他努力克制住走到她面前的衝動。

快下班時，他給她發一條信息：我在商場門前等你。

夜幕降臨，百貨大樓前人流如織。她走出大門，眼睛四處搜尋，下台階時右腳踩空差點摔倒。他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背對商場大門。

他穿著棕色的夾克皮衣，黑色牛仔褲，身材魁梧高大。左肩斜倚著黑色的方形電線杆，右手夾著一支煙，正往嘴裡送。他微微偏著頭，昏黃的燈光下，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她露出一絲微笑，走到他旁邊，拿手裡的包輕輕拍他一下。轉頭看見她，他笑了。迷人的笑容。那絲不易察覺的憂鬱沒有了。

他們並肩走進一家比較安靜的小酒吧。酒吧裡顧客不多，幾個寂寥的男女自顧自地飲酒，低語。

剛開始，他們不怎麼說話，只是一味喝酒，好像喝醉是他們心照不宣的願望。幾杯酒下肚，他的話開始多起來：「我這份工作，只要是人就能做，會察言觀色就行。」

「老師，有點悲觀了吧！我都不會。要處理好上下人際關係，寫那麼多演講稿，沒有幾把刷子可做不了！」

「不是我悲觀，是看透了！當初被借調到這兒，我心裡挺自豪，覺得大展宏圖的機會來了，如今才發現自己只是可有可無的工具罷了。有用的時候拎出來使喚一下，沒用的時候一腳踢開。有時候想想，還不如當時留在學校，至少能和你們在一起。」

他抬起頭直視她，眼神醉意迷離，加重語氣重複：「至少能和你在一起。」說著，他拉過她的手，握在手心。

她一動沒動，身體有些僵硬，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情景既熟悉又陌生。青少年時期，這場景曾在她心裡出現過無數次，可是，它竟然在此刻成真。她渾身顫抖。過了好久，她終於平靜下來，費力抽出手，雙手相扣，支在頷下。

「老師！——您事業成功，生活幸福，我特別為您高興。再過幾個月，寶寶一出生，您就是一個英雄爸爸了！據說，每個爸爸都想做孩子心中的英雄，是嗎？」她開著玩笑，想要稀釋內心的複雜。

「我生活幸福？你知道我天天過著什麼日子嗎？為了博得領導的信任歡心，我幾乎每天馬不停蹄，像隨叫隨到的茶房。閱讀檔案，分析材料，編寫材料，開會，應酬，一天到晚忙得像只陀螺。」

「呃——是啊！活在世上，每個人都不容易，都有自己的困境。」在他面前，她說話很沒底氣。

他似乎沒聽到她的話，自顧自地說著：「最近想讀《蘇軾詞選》，書擺在桌上一個多月，還停留在前幾頁。他老人家的豁達超脫都被埋葬在蠅營狗苟中！現在，人們喜歡研究『厚黑學』，厚黑可以讓人在宦海所向披靡，詩詞只是失敗者的心靈歸宿。這叫什麼生活！我不想再過這種不死不活的日子！我想活得像個人，充滿熱情！充滿希望！每天都像在燃燒一樣！你懂嗎？」

「老師——」

他用力揮揮手，身體向前傾，像是要探進她的內心深處。他的眼神在燃燒，帶著深深的渴望：「不要叫我老師！叫我——哥！」

4

她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來。

藍紫色的燈光明滅閃爍，把光點拋在酒吧的天花板和牆壁上，給人一種如在夢中的不真實感。可一切又是這麼真實。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睜開眼，她勇敢地迎住他的目光，說：「老師，我不理解你心中的艱難有多深，身處官場的無奈有多沉，可是我知道在很多人的生活中，都有不少人生的艱難和必須直面的黑暗。他們把生活當作磨刀石，磨利刺透黑暗的刀鋒，也磨出應對苦難的堅韌與溫柔。」

「別給我講這些！ 不是讓你回答問題！ 我不是你老師，這不是課堂！」他的身子又往前伸一些，再次抓住她的手，攥得她很疼。他壓低聲音，像在怒吼：「叫我哥！叫我哥！」他的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她心疼他，也明白他。他已經不是當年的他。憤怒和慾望已經點燃他，他卻以為自己為生活獻上理想的祭。

她任憑手被他緊緊攥著，繼續講著：「好，我叫你哥！——小時候我一直渴望能有一位像你這樣的哥哥。他能保護我，帶我玩耍，給我講故事。可是當真有這麼一個人出現的時候，他拿走了我的純真，帶給我的是暴力和羞恥。我陷入極深的困惑。隨之而來的少女時代一片荒蕪。我的青春期是徹底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你是我世界裡的第一束光。因為有你，我懂得了什麼是美，什麼是純潔和神聖。可是，我越明白這些，就越發現自己的污穢，越看見我與你之間的距離。你離開學校後，我常常想念你，卻從來沒有找過你。因為我知道你距離我有多遠。」

「我就像西西弗斯一樣不斷向高尚攀爬，想爬到你的高度，能夠與你齊肩，現實卻不斷地把我摔到卑賤的谷底。很長時間裡，我的攀爬從來沒有停止，絕望也從來沒有消失。我的心沒有一天真正地安頓過。」

他沉默著。一點藍色的燈光正好投在他額頭上，像一滴拋擲過來的水珠。面對同事和領導，他拿捏得還算自如，此刻，面對坦露深淵的她，他不知該進還是退。

來之前，他認為，他和她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語流逆轉，他被帶到一個過往的深淵前，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他囁嚅著，有點言不由衷地說：「沒事——還有我呢！哥現在行！」

「你現在不也處於這樣的境況嗎？」她似乎看到他靈魂深處，「不也處在不滿足的谷底，向著滿足的高峰攀爬？跌入人性的深淵，哪個人能靠自己爬上來？」

他怔了一下，神色冷峻，沉默不語。

她有些傷感，又有些淡然，像在講別人的故事：「沉淪原來沒有底端。每一個跌落之處，我都以為是容留休息的平台，後來發現它還會崩裂，而且會一落再落。我對人性的黑暗，也是驚歎又驚歎。有一段時間，我差點以為這就是人性的全部，是一維的，只有無底的黑暗。後來——」

她吸了一口氣，說：「後來才發現，人性有兩端。」

「兩端？」他鬆開她的手，十指交叉，平放在胸前。一臉大將風範，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原來的他又回來了。

「是的，兩端！一端在天，一端在地——甚至不是地，是無盡的深淵。」

「太玄了吧！聽起來神神叨叨的！」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一小口，臉上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浮與不耐。

「也許吧！」她淒然地笑了，繼續說，「您剛才說，您想過一種燃燒的生活。 這話講得太好了！可是，什麼是燃燒？燃燒的核心是希望、真愛，還是絕望、情慾？都是燃燒，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哈！你這小姑娘——」他又為自己倒一杯酒。

她繼續說：「比如我遇到你，可以是十年前的真愛流露，也可以是此刻的慾望試探。」她狡黠地看著他，「上帝很幽默。祂能點燃希望，也能帶來毀滅。」這時，她頓了一下，話鋒突轉：「哥，你知道我多想和你擁抱親吻，成為你的人......可是我不能，你也不能......衝動很容易滿足，但它會捲土重來。慾望會讓我們跌入黑暗，漫長漆黑，沒有盡頭，伸手不見五指的絕望。那種感覺我太熟悉，真的不想再有！」

他臉上掠過一絲羞怒，端起面前的酒杯，往前方稍遞，一飲而盡。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好像她是為博得他讚揚而表演的孩子。

她的眼光迎上去，決然地說：「今天分別以後，我們不會再見。因為我不夠勇敢，也不夠堅強。在我心中，你永遠是陽光。 不曾墜落。」

他們是最後離開酒吧的客人。他們淺淺擁抱，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夜越來越深，寒意更濃。東方微白，一縷晨光欲起。

-END-

作者簡介

云禾

兩個孩子的媽媽，中學老師。熱愛讀書與騎行：穿梭於文字與街巷，總能發現深藏於生命與世界的熱情與美好。曾因他人的文字而熱愛生活，也願自己的筆能給他人帶來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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