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時關心女兒衣著髮型的母親，給女兒的成長帶來色彩。當母親老去，女兒加倍珍惜。

一回，三姊妹閒話家常，小妹突然冒出一句：「大姐小時候都不太理人！」

我聽了一愣：「有嗎？那我都在幹嘛？」

「你都自顧自躲在角落看書啊！」小妹說。

原來我小時候愛讀書的習慣，竟讓妹妹覺得姐姐「拒人於千里之外」。想想還真是這麼回事，我屬於一捧起書來就欲罷不能的閱讀者。一本書買來，一定要先從頭到尾看一遍（小時候學會的第一個跟「書」有關的成語就是「囫圇吞棗」，因為爸爸常說我這種讀書法就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然後再慢慢細讀第二遍、第三遍。所以最受不了的事就是書看到一半被打擾；久而久之，就養成對周遭人事物「視而不見」、「聽而未聞」的毛病。難怪那時不愛看書的小妹（因為年幼尚識字不多）會覺得姐姐「不太理人」！

小時候我也不愛跟媽媽上街。每次媽媽吆喝「走，去買菜！」或是「走，去逛街！」妹妹們總是興高采烈地跟著出門。而我卻窩在沙發埋首書中，頭也不抬地說：「我不想去。」逛街軋馬路，多浪費時間啊！可是一聽到要去書局，我跑得比誰都快。

小時候住的社區內圖書館與書店不多，媽媽都是帶我們坐公車去東方出版社、國語日報出版社之類的書局看書、買書。每次一到了書店，我就好像蜜蜂鑽進了花叢似的流連忘返。我貪婪地啃著各式各樣的書，一頭栽入書中奇妙無窮的天地。媽媽笑我這種一目十行、頭一點一點的看書樣子，像是小雞啄米！

回家路上，媽媽會帶我們去附近的麵包店買點心。然後我們拎著麵包和一袋子書，心滿意足地回家。在公車站牌前，有一家布莊；那是媽媽回程必逛的地方。這回換媽媽像蝴蝶入花叢般流連忘返了。

那時，女人似乎仍作興裁布做衣服，覺得師傅量身訂做的衣裳最合身美麗了。愛漂亮的媽媽在一匹匹花花綠綠的布料中揀揀挑挑，不時扯一角在身上比比看看。鏡子裡的媽媽臉上映著絲綢布料的光澤，好像回到了她時髦愛美的少女時代，散發著青春喜悅的光彩。

或許，回程途中的這家布莊才是她真正的「朝聖目的地」呢！當媽媽試各款布料時，妹妹們就在布料堆間鑽進鑽出玩躲貓貓，我則抓緊機會窩在角落讀剛買到手的新書。母女就這樣泡在布莊裡，甚至錯過好幾班公交車。

最後，我們還是只拎著麵包與書回家，媽媽什麼都沒有買。就像許多洗淨鉛華的主婦，生了三個孩子的媽媽不再花很多時間或金錢在自我打扮上；可是從她那站在鏡子前左顧右盼、對一匹匹衣料愛不釋手的神態裡我知道，那愛美少女的個性仍然不變。

媽媽真的很愛漂亮。翻看以前她與爸爸拍拖時的相片，她衣著打扮像極了奧黛麗· 赫本。白底小圓點的喇叭褲配上大框框的墨鏡，撐著碎花陽傘......據說媽媽還會收集西洋明星的劇照，請人量身訂做一套套洋裝！而這些行頭換到今日，也是毫不過時的復古風哩！

幾年前媽媽一次不慎，藥物中毒，送醫急救；一番檢視，確定有驚無險。病床上，媽媽精神體力稍微恢復後，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你今天這樣穿很好看！ 挺有氣質的！」我一向是名士派作風，極少花心思去化妝打扮；那天因為是主日崇拜，我穿著一套洋裝，還有絲襪高跟鞋，接到通知匆匆忙忙趕到醫院——剛從鬼門關逃出來的母親大人竟還有心思去注意我的穿著！真是敗給她了！

或許是年輕時愛打扮的習慣，也延續到為人母給女兒打扮這檔事上，媽媽很喜歡給我們三姊妹搭配衣服，簡直可以用「樂此不疲」來形容。媽媽會幫我們訂做駱駝色大衣，為了找到適合做蘇格蘭裙的呢料跑遍大街小巷。小時候我們三個常穿一種樣式的衣服，看起來像身高不一的三胞胎，連髮型也一模一樣！

髮型，是媽媽在打扮女兒一事上的「軟肋」。

小時候我們三個對自己的頭髮沒有什麼自主權，我們三姐妹的頭髮很少留到可以編辮子的長度。媽媽的理論是：「短頭髮比較清爽有氣質！」其實背後的算計是：「大清早趕上學，哪有時間梳三顆頭綁六條辮子？」而真正的理由是：「唉......我不會綁頭髮耶！」

當然，媽媽是很聰明的，她對我們說：「有聽過奧黛麗·赫本嗎？她是全美國最有氣質的漂亮女星！她就剪了短髮！」於是每回帶我們去理髮，媽媽都會要求剪頭髮的歐巴桑給我們剪顆「赫本頭」！

大概是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美麗的黛安娜與查理王子的戀情傳遍了全世界。她那頭俏麗短髮也成了不少女性爭相效仿的造型。媽媽這下逮到機會吹噓她的「先見之明」：「你看，短髮多漂亮啊！是英國王妃的髮型耶！」

我永遠記得那個晚上。吃完飯後，媽媽說：「走，我們去剪個黛安娜頭！」倒楣的我因為是大姐，所以身先士卒，跟著媽媽到巷口的美髮院。一路上我還在跟媽媽討價還價：「我不想當黛安娜啦，人家想當古典美人留長髮嘛！」媽媽不為所動：「披頭散髮最沒精神了！剪個短髮又有氣質又好整理。你每天早上都爬不起來，哪有時間弄頭髮？」

不曉得是美髮院歐巴桑不關心國際新聞，對「黛安娜」沒啥印象，還是她功力有限，不然就是想像力不夠，無法將「氣質」這抽象名詞給具體化；總之，「大功告成」之後，在場沒有一個人說話。連媽媽都沒吭聲——我——的——頭——髮——實——在——有——夠——短！

「這是什麼頭哇？」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簡直欲哭無淚。怎麼辦？我明天還要去學校見人耶！「這是黛安娜頭嗎？這是黛安娜弟弟的頭吧！」我真的快哭了。

「那個......剛剪好時看起來會有點不像，過一陣子長長就好了！」媽媽還想硬拗。「過一陣子？那要過多久哇？我難道這一陣子可以足不出戶，躲在家裡養頭髮嗎？」我心想。

媽媽大概也知道這回的「氣質美女養成計劃」失敗了，因為接下來換兩個妹妹去剪時，她們的髮型完全和我不一樣！看到妹妹們回來後不停地撫著自己的秀髮，一副「好加在」的暗喜表情，我只能仰天長歎：「為什麼我是大姐啊？！」

其實，無論是衣著還是髮型，相對於兩個妹妹的「自覺」，懂得把自己打扮得亮麗時髦，我在媽媽眼中簡直是「朽木不可雕也」。而有一陣子，我也覺得自己真的一點也不像媽媽，在外形上得不到她的肯定。我覺得媽媽老是喜歡挑我外表的毛病，嫌我穿得隨便、頭髮太亂、不愛運動、不夠結實......反正我就是覺得媽媽只在意我的外表，對那個裡面的我視若無睹。

說真的，青春期的我如此不被媽媽認同，讓我私底下難過了好些時候。媽媽為什麼就不能在其他地方以我為榮呢？為什麼老看我穿得合不合宜，是否符合她的時尚標準？我也有其他優點啊？她是不是覺得我不像她的女兒，帶出去很丟臉呢？

後來年齡漸長，我慢慢能對這些事比較釋懷。我漸漸瞭解到，媽媽其實不是不欣賞我，覺得我邋遢；也不是覺得我不合她的意，上不了檯面；而是覺得我不好好打扮「太可惜」了，她知道我能「更好看」！我想，媽媽不是膚淺地認為外表好看就行了，她希望她心目中最可愛的小公主，能有自信、有品味、有智慧地將自己最美的一面表現出來。這樣的期望，不是恨鐵不成鋼，而是一種懷抱璞玉的心情。

翻看童年時的照片，身為老大的我從小就穿著進口童裝，每套衣服都是搭配好的，帽子、鞋子樣樣俱全。相簿中的我幾乎沒有重複的穿著！媽媽何等細心地裝點她的掌上明珠，希望我像明星一樣燦爛耀眼啊。

再回頭想想妹妹所說的「大姐小時候都不太理人」，或許，媽媽也曾覺得我拒她於千里之外吧？或許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否定了媽媽、拒絕了媽媽；我不愛跟她上街、懶得跟她去挑衣服，這些或許也讓她覺得自己不被認同，甚至覺得，我是個跟她不親的女兒。

母女一世情，在成長過程中，我們都在學習如何彼此接納、彼此欣賞，甚至互相體諒、互相包容——誰說家人就理所當然能將對方完全摸透呢？只因多了一份血濃於水、割捨不掉的親情，讓我們縱使個性不合、品味不同，也能夠繼續不放棄，學習去愛對方。

或許是覺得女兒經過戀愛、結婚、生子，對於衣著打扮終於逐漸「開竅」，也或許是「尊重」女兒為人妻、為人母的「身份」，不好在女婿、孫子前對我品頭論足；總之，媽媽不再碎碎念我的打扮穿著了。反倒是妹妹和我，開始關心起媽媽的造型——疫情期間，媽媽退休了，宅家兩年多，也沒什麼機會穿得美美的出門。好不容易疫情趨緩，我和妹妹鼓勵媽媽多出去走走，多和朋友一起聚聚，別老是宅在家裡、掛在網上：「把頭髮染一染、修一修，過期的化妝品扔掉買新的。哪天一起母女去逛街買新衣服吧！」

是的媽媽，我們都要好好愛自己，保有生活的熱情——「豔麗是虛假的，美容是虛浮的」，我們要成為真正的美女，用健康的眼光看鏡中的自己。或許我們的外表都不再年輕，內心卻可以一天新似一天。 願您天天美麗，日日開心，讓我從您身上，看到以後優雅老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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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滋恩

著有《美國袋鼠媽媽伴學去：1000 堂親子溫馨共用的教育課》與《我在美國當媽媽：揭秘全美最獨特的親子教育課》。2014年第22屆漢新文學獎散文組佳作得主。如今依舊筆耕不輟，文章常見於北美華人主流媒體《世界日報‧副刊》、海內外知名基督教刊物《神國》、《真愛》、《傳揚》與《基督教論壇報》。2019年得美漢新文學獎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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