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生物學家賈福相教授,與金門結緣於「救鱟」。八年前他來金門演講,第一次看到鱟的幼蟲,對於這些在台灣早已絕跡,卻因金門沙灘長期受到軍事管制,而得以偷活了幾十年的可愛生物,驚艷不已。他擔心鱟將失蹤,大聲疾呼保護金門的鱟,甚至當場募款,作為鱟的徵文比賽獎金,連夢中都不忘低唱:鱟是我們的驕傲。
見過賈教授的人,很少不被其真性情所感動。他可以牽著你的手,漫步花園,細數花的情韻,看人與花的關係;訴說樹的忠實,講女孩與抱樹的故事──與大自然的對話,一如與家人般隨興適意。
兩年前他來台講學詩經,我帶著紅酒和一位票友去旅館看他,酒酣耳熱之際,歌興大發,從蘇三起解唱到薛平貴與王寶釧;從七○年代的民歌唱到蔡琴的最後一夜;最後連童謠都上場了。七十四歲的賈教授,雙手打著拍子,忘情唱和,臉頰通紅,眼神仿若孩子天真無邪;直到櫃台來電,說隔壁房客抗議噪音擾人睡眠,這才結束一場懷舊派對。原來,時間可以在賈教授的身上停止,真情少年,至中年,至晚年,依然不曾褪色。
再見賈教授,是在溫哥華『浮生小雨』沙龍。一起讀他的「天河」,讀他的「美人魚的故事」,讀他的「生生之謂易」,或抒情或敍事或論理,總不外乎以"緣"相串,多情笑我、風采依舊。『浮生小雨』是藝術聚會,賈教授為之定調:"浮生"有人生苦短,而又沉沉浮浮,聚散不定的意思;"小語"則取其謙卑,雖然談哲學、談人生,也只是小言碎語。"語"為什麼又變成"雨"呢?賈教授說:「小雨比小語更抽象、更隨便、更乾淨、更自由!」
賈教授的「刪繁就簡,只剩誠實」,輕易擄獲了與會者的心,他再三強調「我不要你們為捧場而來,要真正喜歡我的文章」,就這樣把世俗客套擋在門外,活潑自由的感覺,如漣漪自湖心擴散,一場演講,變得那樣簡單而純粹。賈教授定是了解異鄉旅人敏感又寂寞的心,因此,以他數十年的閱歷,雖早知人生的不可說,但還是得輕輕地、悠悠地,說它一說。故事裡有清風明月,有思親鄉愁,有緣起緣滅;彷彿說過、聽過後,一身塵埃即可抖落,人,也會變得清清爽爽了。
強調生命多樣性的賈教授,言行間處處可見「打得念頭死」的痕跡。他先提出寫散文有五大原則:真情、故事、知識、哲思和詩味;回頭又說:「其實,文章只有兩種,好文章與壞文章」。
他談到孫女露露:「露露六歲時,看我種花,我不斷告訴她花可愛,花脆弱,花需要悉心照顧,她頻頻點頭,全部同意。回頭突然採下一朵花,笑嘻嘻地說:『爺爺,送你一朵花』。」這個採花獻花的故事,便成為賈教授講「生生之謂易」的跋。易經博大精深,他卻把玩其中,悟出活潑跳躍;連「緣木求魚」都可以打破,因為賈教授曾經說過:其實,緣木求魚也並非不可能,在淡水的紅樹林中,就有一種爬樹的魚。
賈教授最愛聽人朗誦他的作品,他常說,聽別人讀他的文章,感覺十分不同。有一回我們在他交大的辦公室,讀詩經,讀他的譯經緣起;意猶未盡,他又找出新詩舊作讓我讀,讀完一篇又一篇,直到夜幕低垂。忽然他想到與助教的晚餐之約,匆匆趕至餐廳,早已人去樓空,原來已過了晚上八點。賈教授"相忘"的境界,較之孫女露露亦毫不遜色。
「我看每位金門人的眼神都那麼誠實」──這是賈教授對金門人的第一印象。他回憶著馬路上慢慢行走的路人、草地上的黃牛,以及黃牛旁抽煙斗的老農;他覺得這種慢半拍的環境,比車水馬龍的匆匆更實在。
賈教授答應我會再度造訪金門。想像有一位忘機老人,在黃昏的沙灘上,身邊圍繞著許多純真孩童,忍不住做教授的毛病又犯了,滔滔不絕,談海洋、談生態、談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