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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03 23:17:46瀏覽18457|回應8|推薦107 | |
在台灣文學史上,王文興的《家變》是一本非常具有爭議性的長篇小說。王文興從1966年開始寫作《家變》,在1973年出版,發表後造成軒然大波。這是因為《家變》從內容到形式、情節、結構,語言文字,在當時的台灣文壇都是創新的,甚至創新到被某些人認為是「離經叛道」的「異端」,為了這部作品,台灣文學界曾經開過多次座談會,發表過多篇文章來討論。(維基百科)
有人說《家變》是「破中文寫出的好小說」。這句話用來概括《家變》出版四十多年來毀譽,可謂一針見血,至為傳神。
多年前,第一次讀《家變》是囫圇吞棗的,故而未能領略到作者的創作意圖,也辜負了作者「每天只寫35字,塗塗改改,歷時七年成書」的苦心孤詣。因此,讀完《家變》多年來,只對開篇第一段父親黯然離家的一幕印象深刻,其餘內容全不記得了,連父親最終找著沒都沒印象。
不久前,偶然再度拾起《家變》,讀到作者在自序中提及,《家變》的批評主要來自三類讀者:「買了書但未必讀的讀者、既未買書更未閱讀的讀者(他們是聽眾,聽人說起過這本書)、買了書,也讀了,但是讀得太快的讀者。」但其實,作者衷心期盼的是第四類讀者:「買了書,而肯慢慢閱讀的讀者。」
要讀多慢呢?作者的建議是:「理想的速度應該在每小時一千字上下,一天不超過兩小時。」捫心自省,慚愧得很,我是作者口中的第三類讀者:買了書,也讀了,但是讀得太快的讀者。
《家變》的爭議多半來自作者的文字。我第一次讀時,也曾在某句上方書頁空白處批了「不通」兩字。關於《家變》的文字爭議,有讀者曾為作者緩頰:「《家變》應該撇開文字不談,只要看…..」。但作者並不領情,他在自序中回應:「《家變》可以撇開別的不談,只看文字…..」。
作者對《家變》文字的自信和堅持,令我感動,也很好奇。於是當下決定讓自己升等,成為作者所期望的第四類讀者 –「買了書,而肯慢慢閱讀的讀者。」
我開始展頁“慢讀”《家變》。閱讀的速度雖未如作者所建議的「每小時一千字上下,一天不超過兩小時」,但我確實是逐字逐句讀的。
“慢讀”果然讓我讀出了《家變》的味道,一遍讀完意猶未盡,又再讀了一遍。正因為讀得很慢,作者文字的晦澀、累贅、冗長和倒置等反習慣敘述,不再是我閱讀時的干擾。相反地,我反而因為被迫停、頓、察、思,而領會到作者用心“雕刻”的節奏感和音樂性。顏元叔說:「《家變》要苦讀細品。」誠不誣也!
《家變》的結構採雙線交錯倒敘方式發展。第一條線以英文字母編排(A~O),敘述父親離家以後兩年間,主角范曄與母親從不信、尋人、接受、到安然過著家中沒了父親的日子的過程。第二條線以阿拉伯數字編號(1~157),敘述范曄由童年到成年的成長與心理變化。第二條線最後一章(157)記至父親離家當天,與第一條線銜接。故事以「然而在范曄的現在的家庭裏邊他和他之媽媽兩個人簡單的共相住在一起生活似乎是要比他們從前的生活較比起來髣髴還要更加愉快些」告終。(不要懷疑,引號內拗口的長句的確是書中原文。)
敘述范曄成長過程的第二條線共有157章,分為三部。第一部(1~110)描寫童年至青少年階段(5~15歲);第二部(111~123)描寫青少年至青年階段(16~19歲);第三部(124~157)描寫成年階段(20~29歲)。各章篇幅不一,長的橫跨數頁(67, 88, 116, 122…),短的甚至只有一行(12, 13, 14, 46… )。每章描述一個事件或一時情緒,其間沒有時間的連貫,只有大致時序的先後。
《家變》寫的是上世紀五、六零年代,在台灣的一個外省普通公務員家庭的平凡生活。作者以精審的細節選擇和細膩的傳神筆觸,刻劃主角范曄的由童年到成年發生在他生活周遭的一樁樁事件,甚至只是一時的心情或景物描寫。這些事件和心情景物之間看似無關聯,但它們就像一片片拼圖碎片,拼湊起來呈現出五、六零年代台灣社會某個階層的完整樣貌。大約活過那個年代的台灣人,都能從書中讀到自己的經驗,或受到作者臨即感極強的描述的觸動。因此,曾有評家稱《家變》具人類學價值,「是一個非常精確的人類學的記錄」。
亦有評家說:「《家變》的故事每個家庭都在發生。」這話說的沒錯。但正因如此,《家變》才動人。每個家庭的那本“難唸的經”,都能在范曄一家四口的悲歡中找到共鳴。尤其,讀著范曄從童年時對父母依戀,青少年時對父母反感,到成年後對父母嫌惡的轉變過程,凡是曾經做過子女和父母的人,讀之而心不戚戚者幾希!
《家變》另一個大爭議是“離經叛道”。叛逆的極致展現於一天范曄和父親爭吵過後,在日記簿上憤怒宣洩的洋洋灑灑的「反家庭論」。其中最“令人髮指”的是范曄反對家庭存在的第二個理由:「今天一大部份家庭裏面的問題出在我們這些當兒晚的人沒有辦法去嚴格懲處我們自個兒的父母,不能夠去狠打他們一陣。(152)」。
因此,有評家說:「這篇小說的主題是對於中國傳統孝道、敬天法祖、及家庭概念的反思與批判。」但慢讀《家變》兩遍之後,我倒覺得《家變》的主題是作者透過范曄這個“不肖”角色,對西化派“反傳統孝道、反敬天法祖、及反家庭概念”的反省與懺悔。
說《家變》是破中文寫出的好小說,相信說者調侃的意味居多。我倒認為,王文興非但不是“破中文”,而是中文太好,好到“藝高人膽大”,而試圖用文字來表現小說的節奏感和音樂性。「他要寫出一種文體,是中國作家從來沒有寫過的。」(李歐梵語)
在通篇小說中,作者大量運用語詞倒置(笑耻、梯樓、戶窗…)、特殊符號(字旁加線、粗體字、簡體字…)、錯別字(玩皮、老板孃、遮麼樣…)、擬聲詞(喀立、喀嚦、空其控奇…)、自創語氣詞(啞、嘞、ㄅㄛ、ㄚ...)、和冗長句式等反習慣文字技巧,刻意在小說的字裡行間設下坑坑坎坎,迫使讀者無法流暢地讀下去,必得在這些坑坎上停、頓、察、思,以便鑑賞作者精心雕刻的細微末節。
王文興稱他的小說是雕刻出來的。在「雕刻小說」的概念裡,他說:「文學對於語言的運用,己經超越了它平常做為溝通媒介的範疇。」他在《家變六講》中更說:「我對流利是非常恐懼的,我認為寫文章最大的敵人就是流利。」所以,千萬別再用“不通順”來批評王文興的文字,因為那正是他用心計較的堅持。
《家變》是值得慢讀細品的好小說,雖然它「晦澀到把部分讀者趕出去」(李歐梵語)。但朱西寗曾說:「讀者應該試著去習慣王文興,而不應該要求王文興來習慣讀者。」我感到慶幸,雖然我曾被《家變》的晦澀趕出讀者群,但多年後,我因願意去“習慣王文興”,而耐心慢讀《家變》,進而有幸讀出「五四以來最偉大的小說之一」的味道,領略到文學的另一番景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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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