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年多前，一天去社區的家庭髮廊理髮。端坐寬寬的理髮椅上，望著鏡中自己一頭蓬亂的灰白，隨著剪子清脆的嚓嚓聲，一撮撮零亂撒在白色圍兜上。無聊之際，隨手從梳妝台上橫陳的雜誌中抽出一本《壹週刊》，隨意瀏覽著男女眾星騷首弄姿的彩色照片和小編肉麻當有趣的自配對白。很快便翻到後面繽紛之後較為素淨的部份。翻著翻著，一篇文章標題〈賈環〉兩字讓我住了手。作者是蔣勳。

賈環是《紅樓夢》中次要角色，賈寶玉同父異母的弟弟，是作者筆下一個卑陋鄙俗的藝術典型。看到這篇以賈環為題的文章，我小吃兩驚。第一驚：在《壹週刊》這種給人強烈低俗印象的雜誌中，竟然還看得到文學調性的文章。第二驚：賈環有什麼好寫的？那個連跟丫寰賭錢都耍賴，還多次陷害賈寶玉的討厭鬼！

有關研究《紅樓夢》人物的書，我也讀過幾本。向來都是研究主角賈寶玉、十二金釵、或其他賈母和劉姥姥等要角，從未讀過研究賈環者流的文章。由於對《紅樓夢》的喜愛，多年來已成習慣，凡是看到有關《紅樓夢》的文章，我都會盡可能找來讀，也因此讓我從中獲得許多啟發，越發讀出《紅樓夢》的味道。

在〈賈環〉一文中，蔣勳透過賈環與薛蟠侍妾香菱和寶釵丫頭鶯兒賭錢耍賴一事，認為賈環是個「貪婪、小氣、難堪、人人嫌厭」的討厭鬼。但他也指出賈環“庶出”和經常被人與「大方、漂亮、人人稱讚」的寶玉做比較的成長處境，讓從未認真看待賈環這個小人物的我，對賈環減了一些厭惡，多了一分同情。

幾月前，在飛雪的〈紅樓夢一場〉文中讀到蔣勳辦簽書會。Google後得知，蔣勳今年一月出版新書《微塵眾 – 紅樓夢小人物》合集四冊。我立刻想到一年多前讀到的那篇〈賈環〉。作者當是寫了多篇《紅樓夢》中小人物研究後，集結成冊出版。於是當天便在Yahoo-奇摩訂了這套書。幾天後寄來，立刻迫不急待讀將起來。

《微塵眾 – 紅樓夢小人物》全套四冊，每冊都有一篇自序和結語。除第一冊30篇，其餘三冊都是31篇，總共123篇文章，記的都是其他《紅樓夢》研究著作中未受重視的小人物和事件。所記人物除了賈環外，較為特殊的包括第四回中傳授賈雨村“護官符”的「連名字都沒有」的門子；被續書作者硬栽為賈家破敗後合謀將巧姐賣入娼門的“狠舅奸兄”中的“奸兄”，而其實是“金盆雖破分兩在”的賈芸；和第十五回寧府為秦可卿送殯途中，鳯姐、寶玉、秦鐘等人借一莊農人家休息如廁時，「僅出場幾十秒鐘」，便令「寶玉心中悵然」的二丫頭。所記事件則包括晴雯撕扇、平兒理妝、芳官洗頭、黛玉焚稿、芙蓉女兒誄和冷月葬花魂等。作者蔣勳像拿著一個放大鏡，領著讀者們一一檢視《紅樓夢》這部曠世鉅作的旮旮角角，與讀者分享自己閱讀《紅樓夢》數十年來的領悟和心得。

在通部《微塵眾 – 紅樓夢小人物》中，作者運用聊天式筆調，結合現代流行語彙，為讀者解說二百多年前中國封建社會中貴族大家的興衰浮沉。文章淺白易懂，即使未讀過《紅樓夢》的讀者，相信也會被作者娓娓述說的調調所吸引。舉例來說：在談到薛蟠時，作者以「富二代、官二代」與之類比，登時讓薛蟠仗勢欺人的驕縱跋扈形象，在讀者中心鮮活起來；談到《紅樓夢》中男男之間語焉不詳的瞹眛關係時(如寶玉與秦鐘；薛蟠與金榮、香憐、玉愛等)，作者以1980年代開始被廣泛用於同性戀族群的”酷兒”(queer)一詞，瞬間為讀者們解惑；談到賈母貼身丫頭鴛鴦與賈母的關係時，作者直指賈母就是賈府的董事長，而鴛鴦就是「董事長特助」，一語道破為何鴛鴦一個丫頭身份，卻連“待下人太嚴了些”的鳯姐，有時也得讓她三分，及第四十回賈母與太太小姐們的家宴上，會輪得到鴛鴦"三宣牙牌令"。

《微塵眾 – 紅樓夢小人物》中“以今喻古”的例子不勝枚舉，譬如：“愚頑怕讀文章”的寶玉和“不曾說過混帳話”的黛玉是「三百年前拒絕聯考的時代先鋒」；賈政之妾趙姨娘(探春和賈環生母)是「小三」、「代理孕母」；鳯姐是「賈府的總經理」、襲人是「惦惦吃三碗公」的那種人。

讀完蔣勳的《微塵眾 – 紅樓夢小人物》，我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從這套書中，我讀到了過去幾次讀《紅樓夢》時都沒留意到的許多細節，讀到了《紅樓夢》作者精心刻劃的諸多小人物的藝術典型。相信再次讀《紅樓夢》時，我將更能優游於《紅樓夢》的曼妙藝術世界，享受無上的閱讀樂趣。

有人說《紅樓夢》是文學的百科全書，我深有同感。《紅樓夢》這部奇書，幾乎使用了中國自古以來所有的文藝形式，包括詩、詞、歌、賦、楹聯、小調、小曲，乃至燈謎、酒令、偈語、俚語和誄文。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透過書中角色寫出的各種文藝形式的作品，都和通篇故事的情節或寓意密切相關，而非毫無相干地僅為展現作者的才情。此一特色在中國文學作品中，當屬獨一無二。

蔣勳說：「如果在荒島上只許帶一部書，我會帶《紅樓夢》。」這句話深得我心，因為《紅樓夢》實在太豐富，太引人入勝，是一部值得讀一輩子的書。

圖文/見素